今夜，在榕市最热闹的酒吧，我遇到了刘宁威。
距离我们上次见面相隔了多久？我想想，应该有十二三年了。刘宁威在我的心里已经变了。他不单纯是我的同班同学，而是一个符号，一张代表我大学生活的“底牌”。和我想象中不同，他今天穿得过分随意了，甚至是有些邋遢。一件不合时宜的针织衫，现在已经快入夏了，外面罩着件灰兮兮的马甲，拉链附近沾着污渍。他胡子凌乱，张嘴说话的样子让我联想起某种名字长达八个字的深海鱼类。“你竟然能认出我。”我在他身边坐下时，刘宁威说。我露出安抚人心的微笑。向他坦白道，为了确认是否是他，我已经佯装不经意地从他身边路过三次。我们随意地寒暄了几句。碍于四周嘈杂，谁也没法听清楚对方说了什么。但聊天时，我捕捉到了他的眼神，那里流露着对昔日校园生活的向往和对老同学的信任。基于此，我邀请他到我的工作地点叙谈。“这里是你开的，轻松屋？”刘宁威走进门说，语气很惊讶。我向他解释，大学毕业后，我离开榕市，在几份不如意的工作间打转，终于在去年下定决心，问家里要了笔钱，回榕市开了这家轻松屋。目前生意稳定。刘宁威脚步踉跄，却坚称自己没有喝醉，头脑很清醒。他一边听我说话，一边打量这一百平米的小空间，说道：“你以前……你以前总是板着一张脸，很严肃的样子……真没想到你会开轻松屋。”“全人缺乏对生活的预见性。”我去冰箱里拿来啤酒，“去年的《中国全人心理健康程度及社会恶性暴力事件相关性研究报告》你读过吗？现代人竞争压力大，总需要我们这种机构存在，替大家进行心理疏导，排解负面情绪吧？”刘宁威没接话，我把话题引向他：“别说我了，我读书的时候也没想到你会这么有出息，成为举世闻名的大导演啊。”刘宁威笑得很难看，他说：“你别揶揄我了。”举世闻名——这四个字毫不夸张。三年前，当我还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公司遭遇平凡的小失败时，刘宁威已经完成了他的大作——纪录片电影《普通人》。据他自己说，他最初没有对这部电影寄予厚望，只不过想用它做一块敲门砖，来影视行业探探路。刘宁威家里有钱，他虽然不大宣扬，我们做了五年同学多少知道一些。他家里混得最好的有两位，一位在北京做月石建材贸易，说是月石，并非是月球的原生石，而是一种通过特殊技术将月球矿物提取后人工培育出来的二代月石，培育成本低，产量高，近几年颇受市场欢迎。另一位据说在内蒙古从事某项不可说明的能源开发工作。此为题外话。刘宁威有一位很有社会影响力的舅妈。一次家庭聚会时，舅妈知道刘宁威正在做纪录片导演，还准备自己拍一部纪录片电影，立刻给了他一个绝好的题材。“威威啊，你去拍普通人！”普通人是字面理解的意思，即平常人、一般人，没有在还是受精卵时就受到过“介入”的人。再自白一点，就是指原生的，没有经历过基因优化的人。在普通人的对面，我们，所有人，都被称为“全人”。我想，之所以称大家为全人，也许是因为“全”这个字在中国的语言体系里拥有广阔的包容性：全部、全新、完备……“全”对于一切都有解释。舅妈下达了拍普通人的任务，还给刘宁威搭上桥。“威威，我知道一个普通人，我托人和他打个招呼，到时你再和他联系。”刘宁威当即点头答应，心里一阵悸动和惊喜。这个题材他不是想不到，而是根本没敢想。全中国现在究竟有多少普通人？十位数还是百位数？他不知道。至少，他认识的人里就没有，新闻里倒是见过一次，但他从小到大看了二十几年的新闻，也就只看到过一次啊！舅妈是言出必行的人，她说会去托人，那一切就都好办。那天晚上，刘宁威卷着被子睡不着，脑海里不着边际地想了许多。后来了解到，舅妈之所以提点刘宁威拍普通人，是因为当时已有一支纪录片小队在做这事，舅妈的朋友恰好认识被摄者，也就是纪录片的采访对象：孙不凡。再一问，这支队伍已经陆续拍了四年，到这一年年末，孙不凡老人家即将九十岁整。他们原本的计划是，拍摄任务在老爷子过生日时进入尾声，纪录片的结局便是老人的九十岁寿辰。刘宁威说，我见到孙不凡先生的时候，老爷子身体强健，精神饱满，儿孙绕膝，正颐养天年。舅妈如何使手段赶跑那支拍摄队，刘宁威没有多说，但在这件事上，钱一定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总之，事情的结果是，刘宁威他们拿到了前一支拍摄队的大量素材；刘宁威成为主要导演，带着几个同事和原本那支队伍里的两名成员：一名摄像师，一名导演助理，主导了接下来的工作。他们正式接手拍摄是在那年四月，孙不凡老人的生日是在那年的十二月二十六日，次年三月，纪录片电影《普通人》问世，它像一股汹涌不可抵挡的潮水，以其真实性、独特的思想性、社会批判性引发了民众的情感共鸣，得到了来自社会各界的广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