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革命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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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步升长篇小说《刀客遁》论
杨光祖刘梦琪
已刊《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年3期
新世纪以来,马步升沉迷于长篇小说的创作,已经出版了6部作品。最近敦煌文艺出版社隆重推出了他的江湖三部曲:《青白盐》《野*部落》《刀客遁》。这三部作品都与“江湖”有关,都与“侠义、侠客”有关,都与“革命”有关,可读性强,思考幽深,视野宏阔。其中《刀客遁》一反他之前的长篇小说基本以他的故乡庆阳为背景的惯例,把故事发生地移到河西走廊的甘州,即今天的张掖市。这也是一个很大的变化。我们知道,他对河西是很熟悉的,多篇散文名作都与河西有关,比如《鸠摩罗什的舌头与法种》。
毫无疑问,马步升是一位实力派作家,他早年的中短篇小说在中国文坛留下了深深的一笔,如《哈一刀》《鱼蛋蛋的革命行动》《老碗会》等都获得多个奖项。其中《哈一刀》《沙漠红》就是武侠小说,当年发表时,名动文坛,至今还被很多人怀念着。我曾经多次说,马步升身上有一股匪气。他走路宛如螃蟹,横行霸道,目中无人,写起文章来,也是洋洋洒洒,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真有大侠风范。他喜欢静,但更喜欢动,一天四季基本都在天南海北行走。江湖,对他来说,既在身外,也在身内。所以,创作出这样的三部曲,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马步升的创作(小说、散文)始终锁定在西北之地,他喜欢这种“绝地之音”,这里似乎更能安放他不安的灵*,他跑多远,最后只有在这块土地上,他才能写出自己的东西。他对于西北的历史文化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曾撰有《走西口》《兵戎战事》等学术随笔,也有专门谈侠文化的专著《刀尖上的道德》。所以,《刀客遁》也是马步升必须完成的一部作品,也是顺理成章的一部作品。故事的发生地——甘州,历来是西北*事重镇,也是河西走廊的重要节点,就是这么一个道不尽传说,说不尽情缘的地方成为了近代风云变幻的是非之地。小说中的刀客、美人、家族、会*组成了一个一遇风云便化龙的大江湖。
马步升以武侠文化作底色、西北近代历史为框架将这段晚清的民间故事揉为一体,雕刻出了长篇小说《刀客遁》。在《刀客遁》中,侠文化是其主要展现的方面,充分显露了作者马步升对于西北历史文化、侠文化的精深研究。不仅如此,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塑造也是一大亮点,马步升通过大量的心理活动描写,塑造出了一些真实可亲、鲜活生动的人物形象。此外,马步升在作品的故事主题上也花费大量心血,主题多义,情节丰富,读来带有天然的沙砾感。
01
恣肆张扬的侠文化
清朝末年,风云际会,家国情仇,侠士之风忽然兴起。“鉴湖女侠”秋瑾慷慨赴死,变法流血第一人谭嗣同,“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就连日后成为汉奸的汪精卫,在年轻时也颇有侠气,当年的“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也曾激动过很多年轻的心。可见当时此风之盛。
《刀客遁》中的主人公杨修平是一位留洋学生,也是一位会*成员,虽不会武功,但颇有侠气。与当时的知识分子一样,他也有一种强烈的家国情怀,有担当,自愿效力社会,报效祖国,所以努力寻求各种办法实现心中正义。当然,侠客自然多情,柳亚子《周烈士实丹传》说:“余观烈士生平,盖缠绵悱恻,多情人也。”小说里的他周旋于几位美丽的女子之间,自有他的翩翩公子相,也不乏留洋学生的魅力,留下了一段段让人慨叹、唏嘘的情事。
龚鹏程认为,“侠是一个或一种行侠仗义、不畏权势的人物,常在国法及社会一般规范之外行动,以迅速、有效、有力的方式,达到济困扶危、主持公道的任务,并使人兴起快意恩仇的美感和快感。因此,在社会和人性层面,侠通常被视为公义的维护者。”①从这个定义来看,杨修平的行为绝对称得上是一个“侠”。杨修平对于中国的未来从来没有绝望,他回国之后,努力兴办新式学堂,并且亲自担任学校的校长,主管校务。他公私分明,绝不动用一笔学校的资金。并主动希望学校财务由两人共管,两人签字才有效。他全身心扑在教育上,通过教育这种方式来达到“迅速、有效、有力”地“达到济困扶危、主持公道的任务”,竟然有意或无意地忘记了自己的“革命”使命,以至于被谴责和追杀。这里也有一种对“侠”的反思和质疑。因为他发现,重要的问题不是暗杀,而是启迪民智,让民众走出愚昧。
而杨修平能够利用刀客决战规则的漏洞智胜两派刀客,然后将这些人发展为自己能够掌握的武装力量,显示他作为革命青年的超人之处,结交江湖力量,为革命积蓄力量。他超越“侠”而进入了一个更大的领域,那些侠客情愿为他所用,也说明了他身上“革命”的力量。革命虽然借助侠客,但毕竟超越了侠文化,是一种现代文化。留洋归来的革命青年杨修平深懂侠客文化,也濡染了西洋文明,他的现代意识让他在河西走廊掀起了革故鼎新的变革。比如,利用所学的水利知识建设了一个小型水坝,平息家族纷争;兴办教育,开启民智等。
鲁迅先生在《流氓与文学》中说:“流氓的造成,大约有两种东西:一种是孔子之徒,就是儒;一种是墨子之徒,就是侠。这两种东西本来也很好,可是后来他们的思想一堕落,就慢慢地演成了流氓。”鲁迅先生从先秦文化的源头出发,来探寻侠文化的流变。王彬彬也有这样类似的评论:“侠,是中国历史上流氓的起源之一。后来的流氓,仍然不同程度地保持着所谓的‘行侠仗义’之风。一方面杀人越货、无恶不作,一方面却又打抱不平、见义勇为——这两种行为奇妙的并存在中国的流氓身上。”②我们阅读《刀客遁》,其中的一些刀客,他们的行为确实如此。比如祁连鹰的“性侵”沙漠红,他与甘州守备小妾柳知杨偷情,之后柳知杨怀上了他的孩子,他为了永远地得到柳知杨,于是,欲设计杀害守备索洛敦。这个时候的祁连鹰似乎是一个仗势欺人的流氓,而不是柳知杨的“情哥哥”。“祁连鹰飞快地穿上衣服,一手揪住柳知杨,凶狠的说‘今晚,我偏偏不想和你做那事儿了。你听着:三天后,你就是我的夫人,正经八百的甘州守备正房夫人,你肚子里怀着的是甘州守备祁连鹰的种。’”③他作为革命会*成员,由于激于个人意气,仓促起义,结果经柳知杨泄密,被索洛敦集体射杀。
“侠,本指一种行为样态,凡是靠着豪气交结,与共患难的方式,和人交结而形成势力者,都可称为侠。因此,侠是中性的,可能好也可能坏。”“但有些人结交了一堆狗*狐朋,却可能交友借躯报仇、攻剽杀伐、作奸犯科。”④作者在小说中对侠的反思,难能可贵,体现了一种优秀的现代意识,让小说充满了一种理性之光,与传统的狭义小说截然划开。我们知道,任侠少年,斗鸡走狗,易流于轻薄,或沦为不良少年,甚至犯罪分子。祁连鹰形象的塑造,良有以也。
马步升对于侠文化的热爱从创作《哈一刀》就可见一二。其笔下的大侠有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有的是武功高强的强中之手,但都被马步升塑造得形神具备,读之让人神往。我在《马步升论》中就曾提到马步升对于传奇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热爱。之前创作的《子午高义》也是武侠题材的小说,还加上了革命的尾巴,和《刀客遁》有些许相似之处。到了《刀客遁》,马步升显示出了优秀地武侠造境能力,将一个完整的江湖建构出来了。武侠小说的兴起和社会现实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侠客群体常常与统治阶层是一种背道而驰的存在。韩非子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社会动荡时期,往往可以产生一批侠客,所谓“乱世出英雄”就是这个道理。只不过真英雄与否,有待商榷。
《刀客遁》主要讲述的是清朝末年,发生在甘肃河西的一段江湖往事。故事开篇描写了杨修平刚刚回国时的情景,马步升对于这段景物描写可谓颇具个人特色。“这个时节,*河边的风依然是料峭的,风儿的喜好是,趁人不备,猛可劲钻入你的怀中,缭乱一圈,再得意洋洋而去。河边还是有残冰的,那冰啊,像是一个人老珠*的夫人,脸上显示韶华风韵的颜色一扫而尽了,苍*的土色胡乱泼洒在眉宇间,浮泛而出的是那晚景凄凉的死光,残阳正如一个最喜欢落井下石的小人,把那死光涂抹在死光迷离的残冰上,酝酿出一大片的死亡景象”。⑤这段看似随意的景物描写,从侧面表现出男主人公杨修平的回国之义举,也隐喻了清王朝末期的衰败景象。不过,整体看,这部小说的前八章,语言有点游离于人物之外,我们更多地看见地是作家的不羁才情,而人物却变得模糊。九章之后,作家基本进入了状态,文字可以贴着人物走,读来欲哭欲笑,有很好的艺术感染力。
《刀客遁》和马步升以前的长篇小说小说相比,有一个很大的变化,就是大量的心理描写的出现,尤其那些女性的心理描写,真是细腻丰富得让人吃惊。有些评论者认为马步升不擅长描写女性,但在《刀客遁》里,我却惊叹于他对女性的了解。
02
细腻真实的人物描写
长篇小说中人物能否被读者记住是长篇小说成功与否的一个重要指标。文中的男性角色,如杨修平、祁连鹰、塞北狼等,甚至杨灭白、白灭杨等次要人物,马步升充分发挥自己文学想象力,将他们塑造得有血有肉,肌理细腻。杨修平是侠客中唯一不会使用武功的人,阴差阳错之下成为刀客决斗的胜者。他留学归国,加入会*组织,属于当时的进步青年,然而最后又被会*追杀。杨修平这个人物的设置不仅发挥主要的叙事作用,更是能代表作者的某种希望与寄托。作为具有侠义精神的会*重要成员,暴力革命是他们的首选。其实,某种意义上,侠与革命有着同构现象。近代知识分子的侠客人格,包括兴中会、同盟会,都有侠客的这种暴力倾向,颇喜欢暗杀,也导致了近代革命的暴力化。但小说中,杨修平一旦接触社会底层,就很快放弃了暴力,而开始从事于和平的教育事业。于是遭到了组织的追杀。这是小说很有意味的部分。
祁连鹰算是小说中较为出彩的人物形象,他不贪财,只贪色。和沙漠红不打不相识,后来还在杨修平的学堂担任武术教员。最后也是死在了色上。祁连鹰对于沙漠红的感情相对来说比较单纯,而对柳知杨则有些复杂。在沙漠红婚礼上,他与柳知杨的一瞥,带来了一段孽缘,和自身的灭亡。
《刀客遁》塑造了一批真实生动的女性人物形象。读完此书,这些女性仿佛真实可触,栩栩如生。女性,在男权社会的话语体系中就是柔弱、贤惠的代名词。但是在不同的时代语境下也会有不同的表现。比如龚鹏程就认为,“男人把他们对英雄人格的向往、对侠客的崇拜,投射到女性身上,期待女人也成为英雄侠士。”“这种对女性人格要求,会让女性得到新的启发、新的鼓舞,”“在这种新的期待中,女性内在阴柔之外的质素,事实上却是得到了释放。女人也可以阳刚、也可以恢阔、也可以侠烈、也可以好勇斗狠,甚至杀人放火,或参与国家大事。”⑥确如其所言,在小说《刀客遁》中,作家就塑造了一批女侠形象,她们不仅美丽温柔,细腻敏感,而且侠肝义胆,心狠手辣。沙漠红就是集二者于一身的女性形象,这样两组词语用在她身上丝毫不显矛盾。
说沙漠红心狠手辣,集中体现在她的弑父上。她的父亲是一位中原行商,带着货物来往于丝绸古道上,是一个有名的摧花辣手。到处勾引女人,一夜风流之后,就烟消云散,再也找不见了。沙漠红就是这样来到世界上的,她的母亲痴心,一直在寻找这个男人,一直寻找到由爱到恨。沙漠红拜师学艺,就是要报母亲这个仇。最后,她实现了。但在沙漠红与祁连鹰的交手时,她却表现了她的善良。祁连鹰败在沙漠红的问天钩下。沙漠红是这样对待他的,“歇息了一会儿,沙漠红看见死狗一样蜷缩在沙窝的祁连鹰,顿感百无聊赖。她指挥驼队打点货物,重新上路。临走了,她已上马,回头看一眼仍像死狗一般蜷缩在沙窝的祁连鹰,心下颇为伤感,毕竟都是同行,刀客饭是一口提上头挣饭,挣了饭又常常难以下咽,说起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煎又何必太着急啊!她从怀中掏出塞北狼送给她的治疗跌打损伤的应急特效药,示意那个略懂医术的伙计给祁连鹰上药。她看见祁连鹰的坐骑拴在一棵高大的白杨树下,也许已经察觉到主人出了问题,她让伙计牵来,拴在距离祁连鹰最近的地方,又命人将祁连鹰抬到树荫下。”⑦沙漠红没有赶尽杀绝,没有落井下石,而是选择把受伤的祁连鹰安顿好。沙漠红是一个敏感细腻的人,她虽然胜了祁连鹰,但是又怕他真的就此身亡,又想方设法的救他。
最令人感到惊奇的是,马步升作为一个男性作家,对于女性的心理描写竟如此细腻。通过他的文字,读者可以清楚地建立不同的人物形象。而且,马步升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有着一种奇妙的差异感,使人产生一种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的观感。比如沙漠红,她本是浪迹天涯的女刀客,从来没有家庭生活的经历,最后却愿意回归家庭,这就产生强烈的差异感。但是联想沙漠红可怜的身世,就也可以理解她为什么那么渴望家庭生活了。
未成婚之前的沙漠红是一个武功高强、手段狠辣的刀客形象,成婚后则变成了一个温柔细腻、敏感多情的农家媳妇。马步升借沙漠红的坐骑霹雳红的口,清楚的表述出沙漠红的个性,“主人是一种情绪分明的女子,正如这个地方四季分明的天地。她动怒时,便是真的怒,发自内心的怒,欢喜时,又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欢喜,尽管她能把持得喜怒不形于色。而她真的忧伤时,她会找一个荒僻的地方向天地恸哭。”⑧喜怒不形于色的沙漠红在遇到杨修平之后,彻底地改变了。在见到杨修平之后,他的一个眼神就在沙漠红的心里激起了千层涟漪,“沙漠红的心在颤抖,是被突如其来的幸福的闪电击中的痛楚,她的神智在眩晕,是那种爬到雪线以上四肢无力般的瘫软,她的血液暂时凝固了,是那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她的脉搏暂时停止了跳动,是种船到码头车到站的万事大吉。”⑨在遇到杨修平之后,心狠手辣的刀客沙漠红就消失了。成婚之后的沙漠红更是温柔细腻,以家为天。杨修平想接沙漠红离开独流地,前往甘州,沙漠红却能想着家里的老人思念孙子,并以此为理由拒绝杨修平的要求。而且在杨修平很久没回家的时候,让人捎去自己亲手绣的荷包,以暗示他该回家了。在沙漠红的人物形象塑造上马步升颇下功夫,沙漠红的变化也是全书中最大的亮点。古人说,剑无情,人却多情。龚鹏程说:“唯有在剑光的映射下,人性最深沉、最真实的一面才能迸显,剥开伪饰,照见本然。”确实如此。他又说:“只有江湖人才懂得江湖!因为只有他们才能真实体会到自我生存经验,或情感历程与它相呼应、相结合的乐趣,并享受那一番生与死的悸动与震撼。”⑩其实,马步升也是一个江湖人,他自有他的侠气。一般说到江湖这个奇丽而多情的世界,一般在酒与剑与女人之间。《刀客遁》写了剑,也写了女人。可惜酒写的少了,不知为什么。因为大家都知道马步升也是一个酒家,他写起来酒来,想必也是十分精彩。
柳知杨是文中另一个较为出彩的女性人物形象。柳知杨是一个受过新式教育的官家小姐。因为家道中落,又被仇家陷害,所以流落到了西北之地。她为了活下去,做了当地地方大员索洛敦的第六个小老婆。她有着和那个时代其他女子不一样的世界观,她和祁连鹰偷情之前是这样的心理活动,“她不屑于与另外五个姐姐争男人,相反,她希望他少来自己房间几次,最好永远不要理她。”?柳知杨委身于索洛敦其实并非本意。柳知杨明白,当生存成了大问题时,生活就更是找不见了。那她对于祁连鹰是什么态度?“想什么呢,白天轿夫丫鬟寸步不离,校园众目睽睽,晚上,独居哨楼,楼高三丈有余,上楼的木梯设在内壁,楼上有丫鬟值夜,楼下有家丁守护,院内值夜兵丁四处巡逻,别人有心,近不了我,我有心,近不了别人。”?柳知杨对于祁连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