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戴出狱那日是个阴天。
戴涵请了假,开了两个多小时的高速,带着她妈回老家那座小县城。
十一月,西北风呼呼地刮着,拂在脸上硬茬茬的,刺得皮肤疼,却又说不上来具体哪儿疼。
戴涵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搓了两把手,又摊开手掌在掌心哈了两口气。
她妈在她身边站的笔挺挺的,好似那刀子一般的风霜不曾落在自己头脸上一般。
戴涵轻声嘟囔道:“我说在车里等,非得到这风口上挨冻。”
声音在寒风里七零八落,飘到她妈耳朵里,已经散的没形了,她妈回头瞪她一眼:“哪儿来那么些废话,好好等着!”
戴涵被她妈吼的愣了一下。
记忆中,她妈是十年如一日的温和,温和到被人当软柿子随便拿捏都不带红脸的,可今天,怎么倒转了性了呢?
难道是因为老戴要出来了,她妈又有了靠山了?
可这靠山,戴涵只想离得远远的,巴不得永不沾身才好。
但当着她妈的面,戴涵是不敢把这话说明的,她只能在心里暗暗思忖着,怎么才能不动声色地和老戴划清界限。
老戴拎着一个小帆布包出来,戴涵看见她妈红了眼睛,一双手止不住的抖。
坐进车里,戴涵从后视镜里看到她妈去牵老戴的手,老戴别别扭扭地把手抽出来,她妈又去牵,老戴苍白的脸上竟兀的起了红晕。
老戴没再把手抽出来。
关于老戴,记忆已经很模糊了。
从小戴涵就觉得,她妈和老戴不像两口子,或者说,不应该是两口子。
她妈生的漂亮,皮肤白皙,眉眼如水,柔柔弱弱的样子,可老戴却五大三粗的,虽不至于丑,但外形上来说就已经差得多了。
加上老戴看上去黝黑粗陋,憨头憨脑,活生生农村糙汉子一个,怎么看怎么配不上她妈。
略微懂事以后,戴涵不止一次地问自己,这个人怎么会是我爸?
甚至戴涵还曾幻想过,自己有另一个爸,只是从未谋面而已。
让人丧气的是,那个隐形的爸,从没出现过,陪着她一路长大的,只有老戴。
从她上幼儿园开始,接送的活儿就是老戴包圆了。
那年月,家家都不止一个孩子,孩子还都皮实,像老戴这样把个丫头片子当宝贝疙瘩护着的,真是少见。
没多长时间,戴涵就灌了满耳朵的流言蜚语。
“戴老二可真是个怂包,一个赔钱货养得这么精细。”
“还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呢,那事儿都捂不住的,好像谁不知道似的。”
“别到最后替别人养了孩子,自己还傻乐。”
……
紧跟着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轻笑。
那时候的戴涵似懂非懂,还不太明白,但知道,总归不是好话,可老戴倒像没事人似的,充耳不闻,拉着戴涵的小手,穿过人群,穿过中伤,也穿过风雨。
日子长了,戴涵渐渐懂了,隐约知道别人口中说得是她妈不知检点的事,小孩子的自尊心严重受挫。
有一日放学回到家,戴涵冲她妈嘶吼喊叫,问她妈为什么做那些不要脸的事,她妈眼泪淌了满脸,一言不发。
最后是老戴给了她一巴掌,才把她心中的怒气强行镇压了下去。
那是老戴第一次打她,也是最后一次打她。
老戴去警局自首,是戴涵她妈陪着去的。
那年戴涵十五岁,刚升初三,正上晚自习呢,班主任急急地将她从课堂上叫出来,说她家里出了事,让她回家一趟。
攥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回到家,满室狼藉,一片颓败,地上还有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门口看热闹的邻居她一言你一语的,戴涵拼凑了个大概。
老戴那天是夜班,本来已经走了的,可到了半路大概是想起来落下了什么东西,于是返回家中,正巧碰上家里进贼,老戴操起门后面的扁担就抡了上去。
也不知道打了多久,那人的呼救声越来越弱,老戴这才停了手。
邻居们循着声音来看时,救护车已经把贼拉走了。
检查结果出来,戴涵倒抽一口凉气,那贼的肋骨被打断三根,颅脑损伤,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只剩下一口气吊着。
后来,老戴被判了刑,十年。
戴涵她妈哭着说要上诉,老戴拦着不让,说自己认罪。
从那以后,戴涵和她妈就孤儿寡母地过日子。
十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别人的健全家庭,别人的天伦之乐,到了戴涵这儿,都成了奢望。
不光如此,就连从前的流言蜚语都变得更加刺耳。
戴涵听人说,老戴下死手打的那个,根本不是贼,而是她妈的姘头。
在学校里,戴涵都没能避得过那些恶意。
哪怕是去卫生间的路上,都有人鄙夷地看着她,轻轻吐出一句:“牛什么牛,妈不正经,爸是个劳改犯。”
顶着这些标签,戴涵一门心思读书,拼了命地想冲破这牢笼。
考上大学,戴涵无比轻松,那一纸通知书,仿佛预示了她就要和从前的一地鸡毛做一个彻底了断。
大学四年,是戴涵最轻松最开心的日子。
没人知道她家里那些糟心事,也没人揪着那些事去攻击她,就连晚上睡觉,她都觉得如释重负。
其他女孩子做的所有事,戴涵都可以放心去做。
谈恋爱就是其中一件。
大二上学期相识,下学期确定关系,戴涵和向宇的恋爱,一路稳扎稳打,甜甜蜜蜜。
身边的其他情侣都没能逃过毕业即分手的魔咒,向宇怕他们的结果也会是这样,所以这头刚拿到毕业证,那头就筹备了一场盛大的求婚仪式。
巨大的欣喜彻底将戴涵包裹,冲的她头昏脑涨,完全没想到,向宇还不知道自己的家庭情况。
第一次见向宇的父母时,戴涵深深感受到了从前尝过无数次的鄙视。
寒暄过后,向宇母亲好似调查户口一般,从家庭成员到工作收入,全都问了一遍。
戴涵就像被架在火刑架上炙烤,却又不得不受着。
当听说老戴还在狱中服刑时,戴涵母亲眼中的嫌恶达到了顶峰。
要不是向宇一直有意无意地挡着,那些难听的话怕是就要冲口而出了。
戴涵不知道向宇是怎么说服他妈的,总之最后,向宇父母是上门提亲了。
那时距离老戴出狱还剩两年半的时间,戴涵妈提出想等老戴出来后再办婚礼,让老戴牵着戴涵的手送她出嫁,却被向宇母亲一口回绝。
“我们家很多亲戚朋友都是机关工作口上的,恐怕亲家公的身份有些不合适啊。”
“要是担心没人送嫁,可以让向宇的舅舅顶替一下。”
“等亲家公出来了,我们就私下里再办一场,到时候关上门一家人,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
话里话外,字字句句都戳着戴涵妈的心窝子。
可戴涵沉浸在即将新婚的喜悦里,之前的不适,尽数烟消云散。
原以为顺顺当当结了婚,老戴的事就不会再影响到自己了。
没想到,自己还是逃脱不了。
婚后不久,婆婆要求戴涵和向宇一起考公务员,这是个铁饭碗,向家又有关系,只要通过考试,单位都好挑。
为了在婆家争回一些面子,也为了自己的地位能够稳一点,戴涵拿出了备战高考的劲头,笔试面试都是一次过。
可最后,戴涵还是被刷了下来。
因为老戴在服刑,戴涵的*审过不了关。
那一刻,戴涵心中积怨已久的怒气统统喷薄而出,她在电话里冲着她妈哭喊:“当年不就是一个小偷吗?他干嘛奔着把人打死了去啊!”
“既然奔着打死去,为什么下手不再狠一点,打死了,他赔命就好了!”
话一出口,戴涵被自己吓了一跳。
那之后,戴涵和她妈再也没打过一个电话。
她一边惦记着她妈,一边又恨着她妈和老戴。
这种矛盾的感觉,日夜撕扯着戴涵,一直到两个月后,戴涵发现自己怀孕。
借着这个由头,戴涵把她妈从老家接到了自己身边。
就这样,母女俩住到了一处,像老戴刚进去的那些年一样。
那些过去的事,伤人的话,谁也没有再提起过,母女俩好像都刻意回避着这个话题。
黑不提白不提地过着,就到了老戴快出狱的日子。
从一个月前开始,婆婆的旁敲侧击就整日如影随形。
今天给戴涵发一条新闻链接,讲得是某某杀人犯出狱后再犯案,明天往家庭群里扔一张截图,说得是谁谁谁坐牢后家人日子难熬,再不然就是去婆家聚餐时,婆婆在饭桌上侃侃而谈。
“那些犯罪的,都是极度自私的人,完全没有考虑到身边的家人和亲戚朋友会因为他受到什么样的影响。”
“这种人,最好就不要来往,划清界限。”
“实在躲不过去的,该尽责任尽责任,别走太近,到时候把自己搭进去。”
虽然向宇尽全力打岔,但还是挡不住婆婆那张停不下来的嘴。
大家都心知肚明是说给谁听的,戴涵自己更清楚,但除了尴尬的笑,别无他法。
唯一让戴涵感到庆幸的是,她妈不在桌上。
庆幸之余,戴涵也在思考婆婆的话。
这些年,因为老戴,她受的白眼和腹诽已经太多太多,如今老戴即将出狱,她也有了自己的小家,有些界限,也确实该划清楚些。
老戴出狱的前一个礼拜,戴涵在自家小区的楼下租了个车库,精装修,采光好,适合她妈和老戴两个人住。
在回老家接老戴之前,她妈让戴涵随自己回了趟老房子,搜罗出很多老物件,一股脑地堆在了后备箱里。
“我怕你爸用不惯现在这些新奇的玩意儿,还是把他从前用顺手了的带上吧。”
后来的日子,没有戴涵想象中的难熬。
她妈和老戴在那车库里过着自己的日子,几乎不会上楼去她的小家。
从老戴出狱后,他和戴涵说过的话一双手就能数过来。
这是戴涵原本想要的生活,可真的这样了,戴涵又觉得无所适从。
婆婆倒是相当满意,不止一次地当着戴涵的面说:“你爸这个人还有点分寸,知道自己的过去会给你们造成影响,所以也不往上凑。”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没有戴涵想象中的天翻地覆,也没有戴涵所害怕的各种变故。
除了戴涵心里时不时跳出来的不安。
某一日深夜,戴涵哄睡了女儿匀匀后,和向宇聊天。
“你觉得我这样对我爸是不是有点过分?”
“你自己觉得呢?”
“我挺不好受的,但这么多年,我心里确实有怨。”
“老婆,你一直记得这些年你受了委屈,但你有没有想过,当年那件事或许有隐情?不然凭着爸这老实性子,怎么会下那么重的手?”
一句话,惊的戴涵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
当年宣判后,她妈要上诉,最后是被老戴劝服的。
如果其中没有隐情,她妈怎么会提出要上诉?
而且,老戴的性子她最是了解,憨头憨脑,从不与人多口舌,在出事之前,她更是从没见过老戴动手。
这样的性子,会突然发狂到置人于死地?
戴涵懊恼起来。
向宇都能想明白的事情,她却多年心盲。
戴涵暗暗决定,要寻个机会,好好问一问她妈和老戴。
还没等戴涵问出口,老戴就先出了事。
离过年还有十天的时候,正在培训班给学生上课的戴涵接到婆婆的电话,说老戴出了车祸。
医院时,老戴已经上了手术台。
她妈,公婆,向宇,都在手术室门口守着。
一看见戴涵,婆婆的眼泪刷刷流,抱着孙女,一边忧心忡忡地瞅手术室,一边断断续续地讲着事情的经过。
年关将近,家家户户都忙着张罗年货。
婆婆想着戴涵和向宇工作忙,大概是没时间采买的,于是她就抱着孙女出门,想去超市转悠,一来可以买些东西,二来也可以带孩子活动活动。
刚出了小区大门没多久,碰到两个陌生人走过来,其中一个装作问路,另一个伺机从她手上抱走了孩子。
等她反应过来时,那两个人已经坐上了路边停着的一辆面包车。
眼见着面包车启动,她却急得喊不出来一个字,只能干跺脚。
老戴就是这个时候冲出来的,张开双臂挡在面包车前面,来不及刹车,老戴就那么倒在地上,车轮从他的小腿上轧了过去。
出了车祸,路人呼啦啦都来围观,人贩子将孩子留在车上,自己弃车跑了。
老戴疼晕过去的前一秒还拉着戴涵婆婆的衣服问:“孩子呢?孩子呢?”
戴涵去看她妈,她妈坐在椅子上,死死盯着手术室的大门,指尖冰凉,浑身发抖。
“他一天要看八百次,看你婆婆有没有带着孩子下楼来玩,天天念叨想抱抱孙女,怕你嫌弃他,不敢当你面说。”
“今天在门口守了好久,前脚看你婆婆出门,后脚他就跟出去了,得亏他跟着了。”
戴涵抬头,撞见向宇的眼神,那眼神里满是悔恨。
向宇也在替自己后悔吗?
手术还算成功,接下来就是等人苏醒。
向宇要了个单人病房,打点好一切住院事项后,带着自己爸妈和女儿先回家,医院。
老戴躺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麻药的劲头还没过去。
戴涵看着她妈打来温水给老戴擦脸擦手,又看着她妈坐在老戴窗前,紧握着他的手,眼里的泪光一直都没有断过。
到底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妈,我爸当年坐牢,究竟是为了什么?”
“过去那么久了,算了吧。”她妈鼻音厚重。
“那你就让我这么恨着我爸一辈子?”
空气突然凝重起来,隔了很久,她妈才抬起头。
戴涵从来都不知道,老戴的爱,这么深沉。
戴涵妈年轻时长得标致,对她心生爱慕的人很多,老戴也是其中一个。
起初戴涵妈看不上老戴,后来戴涵姥姥生病,拖了两三年才撒手人寰,那段日子,是老戴陪着她熬过来的。
办完后事,戴涵妈就和老戴订了婚。
三年后,出了丧期,两个人结了婚,日子过的踏实甜蜜。
那时老戴在工厂上班,每次夜班,戴涵妈都去路口迎他,两个人再有说有笑地回家。
突然有一日,就在那个路口,正在等老戴的戴涵妈被人掳到草垛后面侮辱了,天太黑,看不清是谁,老戴知道后说要报警,却被戴涵妈拦了下来。
那个年代,出这样的事,风言风语都能把人怄死,报警,戴涵妈是决计不肯的。
怕刺激戴涵妈,再加上也不知道对方是谁,老戴硬生生把这事儿忍了下来。
后来有了戴涵,戴涵妈分不清戴涵是谁的孩子,想要把孩子打掉,老戴不让,说孩子来了就是缘分,都管他叫爸。
老戴说到做到,从没有捏着那件事寻不痛快,相反,他还时常安慰戴涵妈:“你不要有心理压力,你才是受害者。”
戴涵突然想起老戴唯一一次打自己,好像就是她不管不顾地学着其他人那样说她妈不检点。
本来事情已经渐渐过去了,直到那次家里进贼。
老戴是真的返回家里拿东西,发现家里有争吵声。
原来,当年那个贼竟然就是当初侮辱戴涵妈的人。
趁着夜色深重偷鸡摸狗,却被戴涵妈撞了个正着,那贼嘴里的污言秽语,全都让老戴听了去。
积攒了十多年的愤恨一起上头,老戴哪还管得了别的,只想着替戴涵妈好好出一口气。
医院格外寂静,戴涵听着她妈的讲述,像是在听天方夜谭。
“判了十年,我要上诉,他不让,一旦上诉,那些事就都会被翻出来,他是怕我承受不住。”
“他这一辈子,全都耽搁在我们娘俩身上了。”
“这才刚一出来,又伤了腿。”
心里好像燎了一团火,烧的戴涵五脏六腑千疮百孔。
就像向宇说的那样,这些年来,她记得的只有自己的委屈,却从来都没有问一句她妈和老戴是否憋屈。
为了保全她妈的名声,老戴情愿用十年的自由和一生的污名去换。
为了保全她的女儿,老戴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做*注。
最让戴涵难过的是,老戴在做这一切时,甚至还分不清,戴涵到底是不是他的亲闺女。
戴涵觉得心好像破开了一个大窟窿,冷风呼呼往里灌着。
这些年来,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医院住了十天,戴涵一次都没有出现。
除夕那天下午,向宇去接老戴出院。
向宇背着老戴往楼上走,老戴急吼吼地说:“回那车库就行。”
“车库已经退了,往后您和妈就跟我们住一块儿。”
老戴满脸的错愕。
是戴涵婆婆开的门,室内开着空调,暖洋洋的。
向宇将老戴放到新买的按摩椅上,又抱来女儿塞到老戴手里。
老戴惊慌失措地坐着,眼神瞟着厨房的方向,戴涵摘了围裙,手上捏着一个文件袋走过来。
“爸,这是新年礼物,您看看。”
老戴抖抖索索地翻着文件袋,亲子鉴定四个大字精准地抓着他的心。
鉴定意见那一栏写着,支持老戴为戴涵的生物学父亲。
老戴突然捂着脸,五十多岁的大男人,像个小孩儿一样哭出声。
戴涵抹了一把眼角,上前去抱着老戴,套着他的耳朵轻轻说:“爸,对不起。”
窗外升起节日气球,电视里是喜气洋洋的音乐。
好日子还在后头,还有很长很长。
一定要看!宝宝们好,为了想跟大家更加近距离的接触和了解,考虑了很久,我决定申请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