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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一份过来,快。”
“哎。”
甜汤和糕点很快热好了,萧长宁亲自送去了沈玹的寝房。
迈上台阶,她深深呼出一口白气,定了定神,这才下定决心似的抬手,轻轻叩了叩虚掩的房门。
“进来。”沈玹的声音依旧沉稳,无一丝长途奔波后的疲惫。
萧长宁推门进去,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
沈玹半散着长发,正坐在窗边的案几旁拭刀,而他身侧的炭盆旁,威风凛凛的大黑犬正竖着耳尖,幽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萧长宁。
萧长宁也望着它,脑中不住回想起那‘宝贝’被这蠢狗吞掉的惨事,莫名心虚不敢看沈玹。
见萧长宁端着食盘站在门口,沈玹嘴角一勾,放下擦得雪白锃亮的细刀,开口打破沉静:“它受了伤,有些畏寒,便赖在暖炉旁不肯走。”说着,沈玹拍了拍黑犬的狗头,用不容反抗的口吻道:“出去呆着。”
黑犬委屈的‘嗷呜’一声,垂头丧气地出门去了。
萧长宁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声,端着食案进门来,默默的将甜汤和糕点摆在案几上。
沈玹回刀入鞘,问道:“怎么还咳?”
萧长宁跪坐一旁,将食盘搁在小案上,小声说:“没有,多亏吴役长日夜煎药,本宫已大好了。”
沈玹淡然地摆弄刀具,对糕点视若不见。眼瞅着点心就要凉了,萧长宁有些心急,悄悄伸手将汤碗和糕点挪过去了一点,见他不动,又再挪过去一点。
沈玹从刀鞘后抬起一双深邃凌寒的眼来,似是终于明白她的来意了。
他看了眼冒着热气的糕点,又缓缓将视线移到萧长宁故作淡然的面容上,不知为何就想起了萧长宁养的那只玳瑁猫。那日,他将困在屋脊上的玳瑁猫顺手救了下来,第二日便听到有小爪子挠门的声音,开门一看,那猫蹲坐在门槛外,面前摆着一条死透的小鱼,喵了一声,当做谢礼。
玳瑁猫伸出柔软的爪垫, 扑上扑下地追着雉羽玩, 不多久便饿了,蹭着萧长宁的小腿喵喵直叫。
“你这馋猫,方才才吃过粮,这就饿了?”萧长宁弯腰抱起猫,朝身后立侍的宫婢道, “夏绿,琥珀饿了, 你去看屋里还有吃剩的醉鱼没?”
“回殿下, 吃剩的东西都倒掉了。”想了想, 夏绿观摩着萧长宁的神色, 小声试探道, “不过,今早东厂的膳房倒是采办了几筐活鱼……”
萧长宁自然明白夏绿的意思。她既已嫁来东厂,拿沈玹几条鱼也不算什么,可她偏偏拉不下这个脸面,总觉得有些膈应。
“太后既已归还本宫食邑, 每月钱银不缺, 就没必要去向沈玹讨要东西了, 须知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一提起沈玹,萧长宁总会不自觉拧起眉头。
虽说前两日遇刺之时受到了沈玹的照料,萧长宁对他的憎恶消散了些许,但依旧喜欢不起来。她能感觉得到,沈玹大约也是不喜欢她这般‘无用’之人的,既是相看两生厌,又何必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牵扯不清?
而且沈玹救过她。即便只是顺手一救,她也仍觉得自己好像欠了他什么似的,矛盾得很。
夏绿见她心意已决,垂首道:“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上街去采办。”
萧长宁捋着猫背,唤住她,“等等,本宫的胭脂水粉样式太陈旧了,你采办完后,和秋红进宫一趟,让内廷呈贡些新的过来。”
夏绿领命,福了一福退下。
萧长宁挠了挠猫下巴,笑道:“忍忍吧,很快就有小鱼干吃了。”
“喵呜!”秋风袭过,怀里的玳瑁猫却忽的躁动起来,脊背弓起,喉中发出含糊的呜呜声。
这猫主子一向气定神闲,上一次见它如此惊惧,还是在成亲那天遇见沈玹……
……沈、沈玹?!
眼角余光瞥见有熟悉的人影靠近,萧长宁心中一紧,倏地起身,抱着猫转身就走。
“长公主殿下。”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语气虽轻,但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
萧长宁只好停住脚步,抱着猫缓缓回头。
门口那人高大挺拔,气质凛冽,恍若金刀战神。他约莫是刚下早朝回来,穿一身杏白色绣金蟒袍,头戴黑□□巾官帽,脚踏皂靴,步履生风,长眉鹰目,英姿勃发,可不就是威名赫赫的沈提督么!
怀中的玳瑁猫不安地呜呜低吼,萧长宁生怕它冒犯沈玹而招惹杀身之祸,干脆躬身将猫儿放在地上,任它逃入院中假山的石洞中,这才缓缓回身,朝沈玹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来,细声细语道:“沈提督公务繁忙,怎的有时间来本宫的南阁了?”
沈玹一手提着两柄木刀,一手负在身后,朝萧长宁抬抬下颌,说:“过来。”
萧长宁望着他,没有动。
沈玹长眉一挑,随即明白了什么,微微躬身抱拳,放软了语调道:“请长公主殿下移步过来,臣有话要说。”
难得礼数周全,算是给足了她面子。
萧长宁满意了,笼着袖子缓步走下石阶,站在庭院之中,与沈玹相隔五步,保持着些许戒备道:“何事?请说罢。”
沈玹没说话,只是向前两步,将一柄木剑递到萧长宁面前。
萧长宁下意识抱住那柄木剑。剑身被打磨得很光滑,缀了金色的剑穗,她疑惑道:“给我辟邪?”
可是,看起来又不像是桃木剑。
“拿剑。”沈玹认真地审视她,“我教你两招。”
萧长宁费了一点力气,才想明白这个‘教你两招’是何意思,不禁悚然一惊,瞪眼问道:“你认真的?”
“本督看起来,像是有时间玩笑的人么?”沈玹手挽了个剑花,负剑而立,俊颜张扬而清冷,“长公主殿下太过娇弱,若不学两招防身,再遭凶险,可就没那么容易脱身了。”
什么?萧长宁简直弄不明白沈玹的想法!
教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公主习武?没弄错罢?
“本宫不学。”萧长宁想也不想地拒绝。
“因何不学?”
“本宫的手,从来都是用来书画抚琴的,何须像个莽夫一样舞刀弄剑?何况,本宫出行,自当有侍从保护,足以应对危机。”
闻言,沈玹淡淡道,“上次遇刺,可有侍从保护殿下?”
萧长宁一噎,随即反驳道,“还不是受你牵连!刺客本就是冲着你去的,本宫只是恰巧倒霉,和你同坐一车罢了。”
“殿下既已下嫁东厂,便是厂中一员,刺客可不会给你分什么亲疏彼此。想杀本督的人,又何曾会放过你?”
说这话的时候,沈玹的眼睛和这十月的天空一样,深邃,淡漠。
“本督见过太多看似忠诚的仆侍临场反水,也见过潜伏多年的细作刺杀主人,奉劝殿下,莫要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萧长宁无言。
沈玹平日话少,但一出口,绝对直戳要害,字字见血,锋利无比,和他这个人一样不讨喜。
见萧长宁不说话,沈玹催促道,“拿起剑,攻击我。”
萧长宁双手握住剑柄,剑穗轻颤。她咬了咬唇,为难道,“本宫不会。”
沈玹道,“随便刺或砍,先看看你的力道和敏捷度。”
沈玹这阉人,竟是把她也当做是手底下的番子来训练了!
萧长宁心中颇为不满,又不好发作,尤其是这个讨嫌之人曾救过她一命……心中委屈难平,全化作了手中的力道,萧长宁心一横,举着木剑便砍了过去。
沈玹,这可是你自找的!本宫等守寡这一天等了许久了!
然而,沈玹依旧执剑挺立,一手负在身后,端的是悠闲自在,只有在那木剑劈向面门的一瞬,他才微微侧身避开,随即手中木剑出手,哐当一声格挡住了那毫无杀伤力的一击。
萧长宁甚至还没来得及看他是如何出手的,手中的木剑便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度,坠落在地,剑身咔嚓裂开一条缝,碎成两截。
萧长宁捂着发麻的手腕和虎口,又惊又痛,后退一步道:“你……你竟是使了全力来打本宫!”
沈玹收剑,蹙眉道:“本督只使了三成力,是长公主太过柔弱,力量不足,身形迟钝,满是破绽。”
对于习武之事,沈玹分外严格,评价虽不带任何贬损,可萧长宁仍是羞得玉面绯红,揉着手腕气道:“本宫又不是番子,不练了。”
她转身要走,沈玹却是一把攥住她纤瘦的手腕,将她拉入自己怀中禁锢住。
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亲昵姿势,强势又危险。
萧长宁的后背紧贴着沈玹硬实的身躯,蓬勃的热度透过衣料传来,沿着脊背一路攀爬,烫红了她的脸。她挣了挣,又羞又怒道:“你做什么!放开本宫!”
“若是长公主被人如此挟持,”沈玹对她微弱的挣扎恍若不闻,一手攥着她的手腕扭至身后,一手执着木剑横在她幼嫩的脖颈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侧,低沉而清冷道,“该如何处之?”
沈玹语调深沉而认真,不像是故意冒犯。
萧长宁心跳如鼓,使尽全身力气挣扎,但力量实在太过悬殊,非但没能挣开沈玹的桎梏,反而被攥得更紧了。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整齐有力的心跳。
“错了。”沈玹的声音从头顶稳稳传来,“若是被刺客如此挟持,长公主这般扭动,只会激怒对方,必死无疑。”
“疼!本宫不玩了!”萧长宁耳尖通红,声音颤抖,带着哭腔道,“沈玹,你快放手!”
她肩膀微颤,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雀。
沈玹的视线下移,落在萧长宁雪白干净的脖颈上:两片衣襟严丝合缝地包裹着这脆弱的颈项,柔嫩,美丽,仿佛霜雪凝成。
他不自觉的放松了力道,松开攥着萧长宁手腕的手掌,改为握着她的指尖,指引她向上摸索,停在自己持剑挟持她颈项的右手虎口处。
“若长公主被人以利刃挟持,可用力攀住他的右臂,一来,可隔开剑刃与你肌肤的距离;二来,人的指节关节最为脆弱,殿下可从此处下手。”说着,沈玹提点她,“右手扳住我的拇指。”
萧长宁努力尝试照做,指尖颤巍巍地摸上他修长而带有薄茧的指节,用力一扳。
哐当,沈玹吃痛一松,手中的木剑坠地。
“不错,正是如此。”沈玹声音缓和了不少,继续指点道,“人的肋下三寸有根麻筋,用力一击,可以使其半身酥麻乏力。请长公主屈起左肘,朝后撞击我肋下三寸。”
萧长宁试了试,但因为身体被桎梏,力道使得不太准,试了几次都没撞到正确的地方。
话说,沈玹的身躯也太硬实了!她手肘都撞麻了,他却跟着没事人一样。
“往下一点,左边……还是不对。”弄了许久,沈玹也有些不耐了,“若本督真是刺客,长公主只有一次反击脱险的机会。一击不中,你已丧命了。”
萧长宁脸色绯红,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恼道:“本宫看不见身后,找不到你说的那个位置!”
闻言,身后的沈玹沉吟片刻,方缓缓抬手,宽大炙热的掌心覆在她腰上,指节在她酥-胸以下三寸的位置点了点,说,“在这里。”
说完,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忙收回了那只轻浮的手,掌心仿佛还残留着她温软的触感,令人遐想。
秋风微凉,叶落无声,萧长宁的脸烫的几乎能烙饼。她又气又怒,反肘一顶,使出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撞向沈玹肋下三寸。
这下位置找准了。
沈玹后退一步,闷哼一声,笑道:“准了。”
羊入虎口!萧长宁打心眼里拒绝这个提议。
可沈玹目光沉沉,眼里是不容拒绝的威严。萧长宁挣扎了片刻,终是战战兢兢地坐在了沈玹身侧的软垫上,与他相隔不到半臂的距离。
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更强烈了,如潮叠涌,如丝缠缚。
沈玹并未质问她昨日避不见人的失礼,只微抬下颌,吩咐道:“进膳。”
随侍的小太监很快将早膳呈了上来,两人的食案上皆配三菜一粥,无非是驴肉火烧、切片酱肉、上汤白菜和鸡茸粥之类,家常得很,远不及御膳房做的精致。
只不过,萧长宁的案几上多了一份金丝糕配红豆汤。
萧长宁暗中抬眼观察,发现沈玹案上并未有这份甜汤,独她一份。
沈玹这是在甜食里暗藏了什么玄机?
金丝糕……警告?
萧长宁活生生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她吃不惯粗
正说着,越瑶远远地看见有人靠近,也不再多言,一把将装有干物的布袋塞到萧长宁手中,低声道:“有人来了, 我要走了。当年司礼监的事我会替你查下去,沈玹的这物你好生拿着,记住,不到性命攸关的时刻不要拿出来!”
“等等,越……”
未等她把话说完, 越瑶已翻身上马, 扬尘而去。
碧空如洗,寒风萧瑟,萧长宁用两只捏着布袋,无措地站在原地。
身后有脚步声小跑着接近,萧长宁也顾不得忌讳了, 忙将装有干巴巴硬物的布袋藏入袖中, 回身一看, 正是宫婢冬穗和番子林欢。
冬穗略带焦急道:“殿下, 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萧长宁干咳一声,勉强镇定道:“难得天气晴好,想一个人走走。”
冬穗是个很有眼力见的姑娘, 见萧长宁神色为难, 便知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眼珠一转,掩饰道,“您打小就分不清方向,奴婢和林公公正担心您迷路了呢,还好找着了。”
面对主仆二人一番胡言乱语,林欢也不知信了不曾,只从怀中摸出一颗酥糖放入嘴中,含糊不清道:“饿了,回家吃饭。”
这少年太监一副呆呆的模样,外表极具欺骗性,看起来天真无害,可萧长宁见过他拔刀认真的模样,丝毫不敢松懈,唯恐露出马脚。
萧长宁活了十八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将男人的胯-下之物堂而皇之地带走……想到此,袖中之物宛如一颗火种,几乎要将她浑身都灼烧起来。
简直要命!
好不容易到了东厂大门,萧长宁小心翼翼地搭着冬穗的手下了车,回身对林欢道:“本宫这就回房歇息了,林公公不必跟着,去复命罢。”
林欢嘎嘣嘎嘣嚼着酥糖,望了萧长宁一眼,什么也没说,行了个礼便朝校场走去。
萧长宁松了一口气。
“殿下……”一旁的冬穗观摩着萧长宁的神色,实在忍不住了,问道,“越抚使到底对您做了什么?从您和她见面之后,便一直心神不宁的。”
萧长宁紧张道:“本宫的脸色,这么明显么?”
冬穗点点头。
也不知林欢看出什么没有,萧长宁叹道:“回去再说。”
萧长宁的住处在内院,需从正门穿过前庭和中庭,沿着回廊走数十步,方到南阁。可出乎意料的是,走到中庭之时时,正巧碰见沈玹豢养的那只大黑犬在芭蕉底下晒太阳。
萧长宁悚然一惊,想要绕到走,那条狗却听到了动静,两只尖尖竖起的耳朵动了动,随即伸了个懒腰站起身,眯着幽绿的眼睛朝萧长宁走来。
这黑犬的长相同它主人一般凶恶,嗅觉又出奇的灵敏,萧长宁如临大敌,忙拉住冬穗颤巍巍道:“冬穗,给本宫拦住它!”
冬穗亦颤巍巍回道:“殿、殿下,奴婢怎么拦呀!”
“别让它靠近本宫便是了!”
萧长宁攥紧袖口,转身要逃,那黑犬似是察觉到了异常,一个腾跃猛扑过来,横身挡住萧长宁去路,喉中发出浑浊的低吼声,灵敏的鼻子皱了皱,锁定她的袖口。
萧长宁吓得*飞魄散,不住地后退。
冬穗直接吓哭了,颤抖着横手挡在萧长宁身前:“殿下,快……快跑!”
萧长宁转身往回逃,却因太害怕一个踉跄,手一松,一只装有硬物的小布袋便从袖口滑出,跌落在地。
她忙蹲身去捡,谁知那黑犬比她更快一步!
只见一阵黑影从眼前掠过,带起疾风阵阵,待萧长宁回过神来之时,手中已空空如也。再抬头望去,那黑犬宛如得胜将*般叼着金布袋,斜眼睥睨她。
“等等!不可以……”
在萧长宁极度惊恐的目光中,大黑犬洋洋得意,伸出前爪将布袋按在地上,然后张开利齿疯咬,三两下便咬开了布袋的结绳,掉出了里头黑乎乎的一团带着肉香的东西……
黑犬用鼻子嗅了嗅那干巴巴的肉块,随即眼睛发光,涎水直流!
一种惊天毁地的不祥之兆席卷着萧长宁的理智,她也顾不得害怕了,大叫着扑上去:“不能吃啊!”
然而已经晚了。
黑犬嗷呜张嘴,一口将那干黑的肉块吞了进去!
吞、了、进、去!!!
轰隆隆——
晴天霹雳也莫过于此!
“宝、宝贝……”萧长宁如坠冰窖,面色枯败,双目赤红,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仿若一个被抢走珍宝的可怜孩童。
她出身高贵,风雅脱俗,大脑空白了许久,愣是没找出一个合适的辞藻来形容自己这糟心的命运。
萧长宁眼睁睁看着黑犬囫囵吞下她赖以保命的东西,眼睁睁看着它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并打了个饱嗝儿,悲愤交加中,她猛扑上去,抱住黑犬的狗头哭喊道:“吐出来!给本宫吐出来!!”
黑犬反被她吓了一跳,慌忙挣开她的桎梏。大约知道她与沈玹的关系,黑犬虽然面向凶恶,却并不敢咬她,只连连跳开数步,站在院中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仿佛不知道这个一向柔弱的女主人受了什么刺激。
冬穗忙抱住神情绝望的萧长宁,不让她靠近那只危险的恶犬,颤声道:“殿下,危险!”
在南阁忙碌的秋红和夏绿也听到了动静,纷纷跑出来问道:“长公主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萧长宁气喘吁吁地蹲在地上,捞起被咬破的金布袋,恍若元神出窍,只红着眼不住喃喃道:“放开本宫,本宫要立即杀了这孽畜,剖腹挖心!”
“长公主这是要剖谁的腹,挖谁的心?”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清冷的男音,接着,高大的阴影笼罩在萧长宁的上空。
她下意识将破布袋藏入袖中,回身一看,顿时吓得肝胆俱裂:“沈、沈……”
来人身量高大威严,一双腿笔直修长,面容白皙俊美,凌厉深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萧长宁,正是那‘宝贝’的主人,沈提督。
怀中的玳瑁猫似乎觉察到了危机,瞬间弓起脊背,猫尾炸起。萧长宁想要安抚同她一样受惊的猫儿,那猫却是惊惧地‘喵呜’一声,转而窜入一旁的花木丛中,消失了踪迹……
“琥珀!”萧长宁低呼。
然而下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递到了自己面前。
萧长宁顺着那只大手朝上看去,是沈玹俊美张扬的容颜。
因为沈玹的眼神太过锋利,身边的大黑犬又獠牙森森,即便他长相英俊,萧长宁依旧只感觉到了窒息般的压迫。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萧长宁几番深呼吸,也顾不得寻猫了,战战兢兢地将自己的手交到沈玹掌中。
和沈玹狂妄冷硬的面容不同,他的手掌倒是十分温暖有力。
“你我并无亲眷,婚宴从简,直接送你去新房。”沈玹如此说道,牵引着萧长宁踏着红毯前行。
“不,等等……”
萧长宁话未说完,一名东厂番子不知从哪里现身,朝沈玹下跪禀告道:“厂督,那叛贼不肯招供,该如何处置?”
沈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嗓音冷且带着杀意,“按规矩,点天灯。”
所谓‘点天灯’,乃是东厂惯用的一种酷刑:将罪人扒光衣物,从头至脚缠上浸透硝油的布条绷带,裹成‘人粽子’后将其挂在高高的木架上,然后分别从脚底和头顶点火,火焰在硝油的作用下窜天而起,伴随着被烧者的惨叫,是为‘点天灯’……
萧长宁指尖发颤。
一日未食,加上担惊受怕,又撞上以狠厉闻名的东厂提督处决叛徒的现场,她眼前一黑,朝前踉跄了一步。
沈玹下意识扶住她。
“长公主!长公主!”耳畔传来宫婢们细碎的呜咽声,“呜呜,公主她晕倒了……”
其实,萧长宁只是眩晕了一瞬,但她干脆将计就计,假装自己未曾清醒。
只因这东厂太过恶名昭著,在未摸清对方底细和脾性的情况下,萧长宁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沈玹,干脆选择装晕。哪怕人中都快被掐烂了,她愣是忍着疼没吱声。
头顶,方无镜阴柔的笑声传来:“厂督,都说了您这小娇妻胆子小的很啦。”
“让开。”沈玹发话。
接着,萧长宁感到自己的身躯腾空而起,未等细思,已落入一个结实温暖的怀抱中。
“!!!”萧长宁震惊:沈玹?他要干什么!
沈玹径直抱着萧长宁,面沉如水地走向新房,偏生方无镜等东厂一干番子还在鼓掌起哄,口中喊着:“厂督大人威武!”
萧长宁呼吸一窒,只觉得一颗心因害怕紧张而急促鼓动,几乎要撞破胸膛。凤冠金流苏下,她的脸白了又红,睫毛微颤,装晕装得心惊胆战,唯恐被怀抱着她的沈提督看出破绽。
沈玹径直将她抱进了布满红绸喜字的厢房,有太监请示道:“提督大人,可否要请御医前来?”
“不必,本督自会照料。”沈玹答得很干脆,说话间已踹开房门,将萧长宁平躺着放在了铺了喜被的绣床上,又吩咐道,“打盆冷水过来。”
冷水?!
萧长宁知道,但凡是熬不住受刑中途昏过去的人,都是用冷水泼醒的!不成,自己精心准备了大半日的红妆,可不能毁在一盆冷水之下……
萧长宁眼皮下的眼珠飞速转动,正犹豫着要不要嘤咛一声假装醒来,却听见门扉吱呀打开又合拢,沈玹的脚步声远去了。
羊入虎口!萧长宁打心眼里拒绝这个提议。
可沈玹目光沉沉, 眼里是不容拒绝的威严。萧长宁挣扎了片刻, 终是战战兢兢地坐在了沈玹身侧的软垫上, 与他相隔不到半臂的距离。
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更强烈了,如潮叠涌,如丝缠缚。
沈玹并未质问她昨日避不见人的失礼, 只微抬下颌,吩咐道:“进膳。”
随侍的小太监很快将早膳呈了上来, 两人的食案上皆配三菜一粥, 无非是驴肉火烧、切片酱肉、上汤白菜和鸡茸粥之类, 家常得很,远不及御膳房做的精致。
只不过,萧长宁的案几上多了一份金丝糕配红豆汤。
萧长宁暗中抬眼观察, 发现沈玹案上并未有这份甜汤,独她一份。
沈玹这是在甜食里暗藏了什么玄机?
金丝糕……警告?
萧长宁活生生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她吃不惯粗粮, 没有动驴肉火烧,只用玉勺搅动粥碗,小口啜饮, 眼神不住地往沈玹身上瞟, 有些看不透这位提督太监的想法。
喝完了粥,她小心翼翼地用细柄的小银勺切开金丝糕, 并未发现中间藏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别看了, 没*。”沈玹突如其来地出声。
被看穿心事的萧长宁勺子一抖, 糕点险些洒了出去。她微红着脸, 眼神因尴尬而游移,掩饰似的送了一勺糕点进嘴。金丝糕入口即化,齿颊留香,她忍不住又多吃了两口,心情舒畅了不少。
沈玹侧首看着她紧张的模样,斜飞入鬓的浓眉微微上挑,声音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愉悦,“长公主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萧长宁放下碗勺,红唇轻抿,有些难堪地扭过头,“昨日……是本宫的不对。”
沈玹不疾不徐道,“哦?长公主不对在何处?”
明知故问!
萧长宁最不喜沈玹这般咄咄逼人的模样,蹙了蹙眉,细声软语地回击,“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本宫不该使小性子与沈提督分居,未尽妻子本分。”
闻言,沈玹极低极低地笑了声。
随即,他道: “长公主不必避我如蛇蝎,说实话,本督也不指望你能与我同寝共眠。”
萧长宁眼睛一亮,纤长的睫毛因不可置信而扑闪,“真的?你同意分床而居?那你昨夜为何生气,连晚膳都不愿给我们吃?”
听着她一连串地发问,沈玹气定神闲道,“我没有强迫女人的嗜好,分房而睡可以,但膳食出行,须与我作伴,不可避着我。记住,在外人眼中,你终究是本督的妻,新婚第二日便拒不同食,未免闹得太过,落人口舌。”
堂堂东厂提督,早已恶名远扬,还怕夫妻关系不和落人口舌?
虽心中万般疑惑,萧长宁还是悄悄松了口气,点头道:“只要提督以礼待我,什么都好说。你且放心,一日三餐,出行走动,本宫都应承你。”
见沈玹盯着自己,萧长宁又有些发汗,“你总看着我作甚?不吃饭……”
而后一惊:沈玹面前的盘子早已干干净净,连一粒米也不曾剩下,盘子光可照人。
可离上菜到现在,不过是半刻钟的时间!
他究竟是如何在半刻钟的时间内,悄无声息地风卷残云的?
沈玹拿起案几一旁盛放的湿帕子,慢斯条理地擦了擦手,道:“东厂之人久经训练,行动迅速,吃饭亦是如此。”
萧长宁‘哦’了一声,鼓足勇气试着同沈玹拉拢关系,找了个话题,“你们东厂的厨子是谁?菜肴虽然简朴,但胜在味美,回味无穷。”
沈玹将湿帕子整齐叠好,放在一旁,漫不经心道:“长公主的膳食,皆是白虎役役长吴有福亲力操办。”
萧长宁纳闷道:“你们东厂,厨子也能位列四大役长之一?”
沈玹笑了声,极尽张狂, “我们这位吴役长虽然精通庖厨,但真正让他位列四大役长之一的,可是另一项绝活。”
萧长宁不明所以,“是何绝技?”
沈玹接过话茬,慢斯条理地吐出两个字:“炼*。”
“……”
萧长宁眼神复杂地望着自己面前空空的粥碗,扯了扯嘴角艰涩道,“本宫……吃饱了。”
沈玹似乎找到了乐趣,好整以暇地看她,“你且放心,*、药和香料,他还是分得清的。下次若长公主赏脸,本督将四名役长引荐给你认识。”
萧长宁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按理说,自己奉太后之名下嫁沈玹,沈玹应该多加防备才是,怎会如此毫无芥蒂地将自己的心腹引荐给自己?若是自己摸清了东厂的部署,就不怕自己出卖他?
萧长宁虽然表面柔弱呆傻,实则敏感伶俐,尽管如此,她依旧看不透沈玹的想法……这个男人,远比精于算计的梁太后要可怕得多。
思忖片刻,她只好含糊其辞道,“听提督安排。本宫吃饱了,先回房歇息。”
“慢着。”沈玹叫住了她。
萧长宁只好又重新坐下,微微侧首望他,水灵的眼睛亮汪汪,像是某种柔弱的食草动物。
沈玹不自觉放缓了声调,“长公主乃帝姬之尊,睡在下人的偏间终究不妥,传出去恐叫人弹劾东厂小气怠慢。本督已命人收拾了南阁的屋子,你今日便可搬进去,少了什么东西,尽管告知本督。”
南阁?那不是就在沈玹寝房的对面,只隔着半个庭院?
近虽近了些,但好歹不用陪太监睡觉了!萧长宁心中暗喜。
又听见沈玹道,“你的猫,本督已命小林子送还你房中。”
这个惊喜非同小可!即便对面是恶名远扬的沈提督,萧长宁也忍不住展露了笑颜,欣喜道:“你抓到琥珀了?”
提到那只猫,沈玹微微不耐,“昨夜在我房中叫了一夜,烦得很。”
虽是不耐,但并没有恶意。萧长宁总算没那么怕沈玹了,忙道:“本宫会好好教养琥珀,以后不会打扰你的。”
说着,她迫不及待地起身,想回去看看琥珀是否受伤。可才走了两步,她又想起什么似的,微微踟蹰,欲言又止。
沈玹知道她有话要说,也不催,只抱着双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果然,萧长宁试探道:“今日归宁,本宫需去慈宁宫拜见太后。”
沈玹抬眼,眸中划过一丝暗色。
片刻,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如山伫立,一抹斜光打在他微勾的嘴角上,明明在笑,却没有一丝温度。
他说,“本督有公务缠身,便不陪长公主同去了,还请长公主替我向太后问好。”
萧长宁知道他向来与梁太后不对付,想必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得到回宫归宁的允许后,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朝沈玹微微点头示意,便转身出了门去。
待萧长宁窈窕的身姿消失在庭院中,屋内的阴影处拐出一个微胖的身躯,正是以炼*和厨艺著称的白虎役役长,吴有福。
“长公主真是个有趣的人。”吴有福笑眯眯道,“厂督对她稍加辞色,她便见好就收,绝对不冒犯分毫;而厂督给她一个台阶,她便顺杆而上,讨得回宫归宁的机会……咱们这位提督夫人,怕没有想象中那般天真柔弱啊。”
沈玹的目光停留在萧长宁离去的方向,嗓音低沉,“能在梁太后手底下活下来的,自然不会太笨。长公主审时度势,于本督而言,反倒是件好事。”
闻言,吴有福忽的抱拳,“属下恭喜大人。”
“哦?”沈玹挑眉,眸中一派沉稳通透,勾起嘴角道,“何喜之有?”
吴有福但笑不语,温温吞吞地转移话题,“不知长公主此番归宁,又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惊喜呢?”
六年前的洗碧宫繁华正盛,萧长宁那艳冠后宫的生母余贵妃仍健在。托其母的福,貌美娇气的萧长宁便更得先皇喜欢。余贵妃最得宠的那几年,长宁公主的吃穿用度,甚至比梁皇后所出公主更胜一筹。
而此时,十二岁的小公主叉着腰,瞪眼看着垂首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太监,微抬下颌,语气中尽是荣宠加身的骄纵,拧眉道:“脏死了。”
春阳正好,落红飘香,那少年一身暗沉的赭石色太监服沾了泥水,后背的衣裳因鞭刑而破裂成布条,鞭伤混合着血迹,污秽不堪。可奇怪的是,尽管身陷囹圄,那少年却无一丝狼狈之态,半聋拉着眼睑,睫毛投下一片带着凉意的阴影。
这少年太监,便是沈玹。
对了,那时的沈玹还不是如今权倾天下的大宦官沈提督,他甚至还不叫沈玹,贱名沈七,不知犯了什么事,受了一顿鞭刑后,便被从司礼监贬至萧长宁的洗碧宫干杂役。
初见之时,面对萧长宁的审视,沈七只是轻轻抬手抹去脸上飞溅的血渍,勉强站直身子,姿态清冷而淡定。
萧长宁很头疼。
她向来不喜欢太监,从先帝纵容东厂做大、宦官干*算起,她就讨厌那群阴阳怪气、男不男女不女的死太监!所以,她的洗碧宫是各宫殿中阉人最少的地方。
沈七低着头,萧长宁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见一颗血珠沿着鬓角划过他瘦削英气的脸颊,又从光洁的下巴处滴落尘埃。
“公主,他叫沈七,是司礼监拨给您差使的杂役。”贴身宫女小心翼翼地说。
“司礼监?若非犯了事,司礼监的太监又怎会贬来我这做杂役?”多半是个烫手山芋,萧长宁想也未想,对着少年撂下狠话:“才不要阉奴服侍,本宫最讨厌他这般欺下媚上的娘娘腔!”
话音刚落,一直垂首的沈玹忽的抬眼看她。
时隔六年,萧长宁已然忘记了他的容颜,唯有那一双狭长年轻眼睛,如同刀刻般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中——阴冷,锋利,且危险,像极了某种蛰伏的兽类。
萧长宁蓦地一僵,觉得自己这话兴许说得太重,简直是在这小阉人的伤口上撒盐……可即便是她出口伤人了又如何?她是个公主,焉有公主向阉人道歉之理?
“公主,那他如何处置?”宫女出声,唤回了萧长宁的神智。
萧长宁嘴唇张了张。半晌,她干咳一声,没什么底气地哼道:“东厂那边不是缺人手么?我看他正合适。”
熟知这一送,萧长宁便亲手将沈玹推上了六亲不认、佛挡杀佛的修罗之路……
六年后。
秋日小憩,萧长宁从梦中惊醒,昏昏沉沉地坐直身子。
帷幔外站着一人,隐隐有抽泣声传来。萧长宁一手扶额,一手撩开杏*色的纱帐,果见十四岁的小皇帝萧桓可怜巴巴地站在床榻边,稚气未干的脸上还挂着两行湿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