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眼神经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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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2/26 2:0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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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歇尔·法柏,年生于荷兰海牙,20世纪90年代凭借短篇小说崭露文坛。拒绝参选布克奖的荷兰作家,恐怕仅此一个!《雨必将落下》收录了法柏几乎所有的经典获奖短篇。

——每天分享短篇小说

?AndreKohn

爱的隧道

(荷兰)米歇尔·法柏

齐彦婧译

1

仔细读完门口的告示,在确认自己年满十八,并且不介意裸露画面之后,我走进“爱的隧道”,打算找份工作。

我是一名失业的广告执行专员,此前从不曾与色情业打过交道,除非你硬要说我做的滚珠止汗剂广告带有阳具崇拜的意味。不过,这段职业生涯却培养了我善于捕捉市场空白的习惯,不管是多么低俗的空白。我想,虽说成千上万名失业的广告执行专员已经瞄准了演出业、知识界、公共服务业,要是这些都不能胜任,还有*坛。但到一家色情放映厅兼书店门前排队求职的人肯定不会太多。反正这也是我最后的希望了。该做的我都做了,甚至早在工作被冲进下水道之前就开始了行动,例如把从珀斯[位于澳大利亚西部,是西澳大利亚州的首府,澳大利亚第四大城市]到宾夕法尼亚的广告公司职位都申请了一遍,但一无所获,所以我来到这里,准备向这家墨尔本最大“爱情动作片”院线经理推销自己。“那么,你认为自己能为我们带来什么呢?”依然是这个老掉牙的面试问题,提问的人看上去也与其他雇主没什么不同:穿着考究,不系领带,体型偏胖,精明在行,略带狐疑。在他那间开着空调的整洁办公室里,没有一只阴茎探出它丑陋的头,至于阴唇,就算有,也肯定全都藏在文件柜里。“我想来你们这儿揽客。”我说。(我断定,比起打扫投币放映隔间,还是干这个比较好。)“我们已经有揽客员了。”经理指出。“但你们已经在考虑解雇他了,”我试探道,“因为不管怎么说,根本没人注意到他。”“这倒是,”对方承认,“但你凭什么认为自己会比他强呢?”“我有广告从业经验,”我说道,把身子向后一靠,在椅背惊人的咯吱声中不动声色,“大多数揽客员,包括你们目前这位,显然毫无销售经验。他们只会站在外面,嘟囔着诸如‘好片,好片,快来瞧呀,别害羞呀’之类的屁话。听上去简直无聊透顶。从广告中,我明白要推销一件产品,你必须让人相信它是最棒的——实际上,你自己首先就得相信它是最棒的。”“那么,你相信我们的片子是最棒的吗?”“我不知道,我还没看过你们的片子呢。”见他恼火地深深叹了口气、身体开始膨胀,我又补充说,“这不正表明你们需要一位更好的揽客员吗?”“好吧,”他笑了,倾身向前,“要不你来劝我相信我们的片子是最棒的吧——就在这儿,就现在。”“哦,那个,”我迟疑了一会儿说(我事先毫无准备),“我想我不会演戏,你知道——要到时候才行。”“上帝呀!”他翻着白眼揶揄道,“我什么时候才能遇上一个不像妓女那样想问题的人呢!”他说会给我打电话,并以此结束了面试,走出他的办公室时,我十分确信自己搞砸了。不过随后,有件事改变了我的看法。当我经过“爱的隧道”那闪着俗艳灯光的出口时——同时也是入口——我不得不与那位揽客员擦身而过。“不好意思。”我说,短暂的目光接触之后,他侧身给我让路。我上了人行道,刚走出几步就发现自己搞错了方向,旋即折返;而那个揽客员却立即开始冲我喊话,声音里半是麻木,半是凄凉:“进来看片吧,极品妹子,极品妹子,给自己一个机会,看全城最火辣的戏。”我回头看他:显然,他认为自己从没见过我。当时我就想:我被录用了。事实上,我确实被录用了。四天后,我开始在“爱的隧道”上班,就在这四天时间里,我又收到了两家广告公司的拒信,分别来自多伦多和奥克兰。其中一封解释说:“我们的员工已由12人缩减为8人,因为这个时代有个显而易见的趋势:没人愿意购买任何东西了。”除了性,我在心里补充。在我的新工作地点附近那个火车站的报刊亭里,无数畅销杂志的封面都在向我兜售咸湿的明星秘闻、SM秘籍、更棒的高潮体验和长达一整夜的性爱。就连电脑杂志上都印着数码美女,邀请人们走进游戏厅。显然,我步入了一个蒸蒸日上的行业。所以,我在一个红红火火的行业里有了一份工作。那么我现在唯一关心的就是,我的同事们好相处吗?实际上,我在“爱的隧道”的同事都是体面人,个个都是——起码相对体面。我意思是,我在每次与他们接触后,并不会像从前应付完某些广告客户那样,产生一种想把自己彻底洗干净的强烈冲动。乔治是这里的老板,他为人沉着冷静、通情达理,并且极少现身。丹尼斯一般负责运营放映室和照管机器,他年近六十,看上去没精打采,只会在两种情形下振作精神:一是听到有人不满地高喊“对焦啊”的时候,二是投币放映间过了既定的六十秒还不停止放映的时候。四十来岁的凯伦负责照管书店,她自带一种淡定而性感的精干,对任何小偷小摸都毫不留情、极尽羞辱。曼迪和凯莉在放映间隙跳艳舞。她俩有时会表演双人动作:就是分别含住一根香肠的两头,不过这取决于有没有香肠,以及有没有曼迪,因为她经常会翘班去搞海洛因。不过曼迪在状态好的时候健谈而友善,她是个乡下姑娘,曾做过兽医助理,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就是看猫咪们从麻醉中醒来。凯莉从前开出租车。她话不多。安德鲁就是那个擦放映隔间的人,那个我不想成为的人。他也负责取午餐和拆包装盒,他还在考驾照,想成为一个更有用的人。起初,我跟曼迪处得最好,因为她身上有种“外来户”的气质,融入得不像她期望中那么好。尽管她光着身子跳舞和吮吸香肠已经快两年了,但她说起话来还是跟我一样,像个新来的。不知为什么,在她心目中,我俩工作的这个地方似乎和她八岁那年跟父母去巴瑟斯特[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的一座城市]参加过的一场嘉年华有某种关联。“嘉年华上有个东西——一个幕间节目——就叫爱的隧道。你记得吗?”“我从没去过巴瑟斯特。”“我想墨尔本说不定也有过这样的幕间节目吧,在月神公园。”“我从没去过月神公园。”“说真的……我也没去过。很可笑吧,嗯?那么近的地方。总之我没进那个爱的隧道——我太小了——完全没兴趣。不过我坐了猛*列车。黑暗中会有东西向你扑过来。到处是*脸啦,毛茸茸的爪子啦,还有黏糊糊的玩意儿。”我俩对视一眼,再瞧瞧周围。“你俩笑什么呢?”乔治从他的办公室里喊。

2

不过一段时间过后,跟我最合得来的人变成了凯伦,因为她其实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她擅长分析,而在竭力将自己塑造成偷窥秀揽客天才的过程中,我发现,这非常有用。我自己也稍微做过一些分析,重新审视了这份工作的方方面面。我换下了揽客员传统的白衬衫和肥大的深色西装,穿上了李维斯、套头衫和考究的皮夹克:为什么一定要穿得像个一心想在希腊婚礼上纵酒狂欢的宾客呢?另一个挑战,是如何在忙碌的大街上、在嘈杂的车流旁让人听见我的声音:我为自己配了一支麦克风,在手柄上套了一只假阳具,希望能吸引一些有幽默感的人。我的台词是一份深思熟虑的广告文案,很有分寸地宣扬着男性雄风。

“摸得着的性感场面!”“伙计们,我们钻了法律的空子,能让你们欣赏到长期被禁的表演。”“这里有你最大胆的幻想,而且是真的!”“没错,在这里,女人会为你做你一直以来所渴望的一切。”我没有吸引到任何意料之外的人。噢,来的都是些常客:日本游客、销售经理、零星的醉汉。毫无疑问,我没有引进任何新鲜血液,或者别的体液。街对面,一个体态臃肿的妇人站在一家服装店门口,用难以辨认、略带焦虑的单调话语解释说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路人全都顺从地快步走进她店里,一个接着一个。“怎么样啊,揽客能手?”是凯伦,她出来吃午饭了。“不怎么样。”我指指那位服装店揽客员,她正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鞋子,似乎被顾客的热情弄得有些尴尬。“我想不通。”我说。凯伦微微一笑,咧开厚厚的嘴唇,露出凌乱的牙齿。我留意到日光下的她是如此真实:眼角的皱纹、柔软的头发、外套接缝处的针脚。“没错,客人不断地走进去,”她承认,“但也一直不断地出来啊,他们在里面也就待个三十秒左右。这就是奥秘所在。”“什么意思?”“当你看到一家服装店,”凯伦解释道,“你会走进去,瞧瞧里面的商品,或许会拿起一件衬衫再放下,要是没瞧上什么,你就会直接离开,没有负担。但咱们这种地方就不一样了。客人一旦决定进来,就知道自己是来消费的。我是说,他知道街上那些看着他进来的人会想:‘瞧那个逛色情商店的猥琐男。’进来之后,他知道店里的人也都在想:‘瞧那个屌丝,他起了反应,却没地方宣泄,真是可怜丑陋的废物,怪不得找不到女朋友呢。’等他出来,街上还有更多的人会想:‘瞧那个刚从色情商店里出来的猥琐男——他在里面干什么了?搞不好刚打完飞机呢!’那么,你以为这些男人会甘心白白承受这一切吗?不可能!他会一掷千金,只为看一部*片,或者看场脱衣舞秀或者买本杂志——总之买下任何能让他不虚此行的东西。你招呼的那些家伙对这一切全都心知肚明。这就是他们不肯进来的原因!”“那我该怎么办呢?”“跟妓女一样。直视他们的眼睛。”“这就够了?”“这就够了。”我注意到她说这番话时,始终直视着我的眼睛,而我渐渐发觉她非常迷人。

3

不过我并不打算就这样对她的话照单全收,于是我又问了妓女兼脱衣舞娘曼迪。

“噢,千真万确,”她说,“一旦他们回看你,那你十有八九已经拿下他们了。人的眼睛里有种特别的东西。这并不是说男人一旦正眼看你,就会觉得你愈发迷人——有时候恰好相反。而是说你俩一对视,彼此间就已经发生了点什么。像一种关系,懂吗?然后他们就很难避开你的目光了——他会觉得那是一种粗暴的拒绝,就像夫妻俩在公共场合大吵大闹时,妻子有权崩溃大哭、用拳头捶丈夫什么的一样。这很奇怪,但管用。不过我得说,打电话时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客人会把你从头到脚盘问一遍,简直当你是辆二手车。曾经有男人千方百计想弄清我的下面究竟有多紧——像是,让我觉得自己得为他们量一量。不过我敢打*,要是我在街上遇见这些男人,要是我有机会直视他们的眼睛,他们就会乖乖询价,然后像小羊羔一样跟我走。”第二天午餐时,我向凯伦复述了曼迪这番话。为了增进对她的了解,我与她共进了一些糟糕的咖啡轻食,并且告诉她也许她是对的。“我当然是对的啦。”她说着,拨开嘴边的长发,以免把它与食物一起吃下去,虽说那或许还能改善食物的口味。“问题是,”我继续道,“这对我的工作有什么帮助呢?我是男的,客人也是男的啊。”“不要紧,”满嘴食物的凯伦口齿不清地说,“只要他们停下来与你对视,关系就产生了。他们要是逃走,那几乎就相当于允许你追过一条街,冲他们大喊:‘你什么毛病啊?我还以为咱俩是朋友呢,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诸如此类。”“这还挺吓人的。”“开什么玩笑?那么那些真正的朋友呢?真正的夫妻呢?”我瞧瞧她的脸,想弄清她究竟有多认真。她认真极了。事实上,她的心情急转直下——好像是我惹的。“知道我怎么想吗?”她说,同时俯身向前,越过她那盘“猪食”,眯起眼睛盯着我,“我觉得广告就是狗屁。”“噢,我同意。”我报以微笑,希望借此得救,但却无济于事。“广告,”她接着说,“就是一种胆小懦弱、婆婆妈妈、连哄带骗的销售手段。全是一大堆理论,全是一些西装笔挺的爷们儿在会议室里撸出来的。这帮人从来不到现实世界中去,抓住某个人说:‘嘿,买这个。’你们这帮人根本没种。你们获奖无数,但压根儿不懂如何说服别人。”“噢,我不知道,凯伦,”我说,心头涌起一阵不悦,“我只知道我为索芙桑做的广告每年能为这个牌子的卫生巾赢得四千到五千名新的女性用户,增幅实在迅速,以至于广告才播出六周,我们就收到了索芙桑公司寄来的一封信——”“狗屁!”凯伦嚷道,声音之大,引得其他食客纷纷侧目,“你干吗不试试把卫生巾卖给我呢,啊,就在这儿,就现在?来吧。我是个女人——这肯定不难!”“凯伦,小点儿声,”我一边嘘她,一边猛然把张开的手掌伸到我俩之间的桌子上,仿佛要用魔法将一个危险的精灵关回瓶中,“别人都听到了!”“那又怎样!你那个安假阳具的麦克风不就是用来干这个的吗?!”她这番爆发令我错愕不已,我想悄悄退出咖啡馆,尽量不引人注意,但她还为我准备了更多的“惊喜”。她拉起我的手(我尽管错愕,却还不至于忽略她的手部骨骼是多么细小,整只手是多么纤巧、多么不可思议的女性化)把我拖到街上,朝她选定的某个地方走去。“让我带你瞧瞧,广告人先生。”她一边大踏步地前进,一边说,“了不起的幕后怂恿者先生。让我来给你小小示范一下什么叫怂恿。”她把我拉进一家二手书店,店门前的人行道上摆着一筐筐一文不值或价值寥寥的书。一些筐子上标着“1元”或“2元”;最外面那只筐子上标着“免费”。凯伦就在这只筐子里翻找了一会儿,挑出十本书,走进书店。“不好意思,”她对柜台里的女孩说,那是个看上去神经兮兮的年轻女孩,戴眼镜,金发拢在耳后,“麻烦你,我想卖几本书。我想你们会收书吧?”“呃,”女孩说,“得看是什么书。”“噢,这些书都保存得很好,”凯伦回答,接着突然探出脑袋,想把女孩看得更真切些,“噢嘿,你这件套头衫可真好看啊。是你自己织的吗?”“谢谢,”女孩脸一红,低头盯着自己的胸部,接着就直直地迎向凯伦等待的双眼,遇上了她明亮而温暖的目光,“就是在一家义卖商店买的而已,你知道。”“哇哦——要我说你真是淘到宝了。你知道,既会穿又会省钱,这真是一门艺术呢。你喜欢去哪家义卖商店?”这会儿,凯伦已经把书和自己交叠的双臂都放在柜台上了,这样有助于拉近她与新朋友之间的距离。“呃,”女孩想了想,“里士满有一家,就在那排越南杂货铺中间。那儿的东西挺多的。牛仔裤就跟新的一样,差不多只卖五六块。”“你开玩笑的吧!哇哦,我一定得去一趟。我真该买些衣服了。原来那些都穿不上了。你知道,我刚流过一次产,在那之后我真是抑郁极了。整天就是吃啊吃啊吃啊。你知道人抑郁起来就会吃个不停吧?”“我……当然。那么,这些书……”女孩开始在其中挑选起来,脸颊在凯伦的注视下变得绯红。“我觉得我肯定能买到一条合身的牛仔裤,你知道。那能带来多大的改变呀。最近我每次打开衣橱看到过去的衣服,都觉得想哭。”“那太糟了,”女孩做了个*脸,“不过这些书嘛……啊……我想我们其实不大用得上。”凯伦的神色暗淡下来,那变化细微而慑人。“不大用得上吗?”她重复道。“真的很抱歉,”女孩局促不安地说,“不过它们不够……不够时新。我的意思是,我想我们外面那个筐子里说不定就有几本呢,免费的。”“你是说,你们连一本都不要吗?”凯伦稍稍后撤,离开柜台,但没有离得太远。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刚刚得知自己罹患晚期癌症的病人。“也许你可以去别家试试。”女孩恳求道。“不,不,我做不到,”凯伦说,“我差点连这里都没胆量进来。我——我现在没法面对粗暴的对待。我是说,你人很好,不过……我要是得……哦天哪……”凯伦深吸一口气,露出勇敢的微笑,“你能不能随便花点钱买其中几本呢?其余的送你。”“呃,其实我的意思是……”女孩仿佛暼见一根救命稻草,“其实我的意思是你在别的地方或许可以多换点钱。我只能每本付你一块——这本或许三块吧。”“噢,其实这就够了,真的。很可以了。”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回“爱的隧道”的路上,凯伦看上去镇静多了。她糟糕的心情得到缓和,转变成一种粗鲁的愉悦,她不停地看我,似乎有点担心我会感到不快。“所以,你觉得刚才怎么样?”“不大喜欢,”我坦言,“感觉就像是……我说不好……乞讨……或强奸。”“当然了!强奸犯只是凶相毕露的乞丐!”回到“爱的隧道”入口,在准备与这世界进行眼神交流时,我又将这句话回味了一番。她说这话时,语气是如此纯熟善辩,如此机智凌厉——如此不由分说!也许,凭借这样的头脑,她本可以在广告界大显身手。我试着想象她在那个世界中的样子,却发现自己大错特错。因为她的言辞尽管总是无懈可击,但她的长项似乎并不是劝人相信自己喜欢某样东西,而是让他们确信自己不喜欢它。这不是广告,这是文学批评。“你是大学毕业吗?”我一逮着机会就问她。“我当然是大学毕业啦。”她一面讪笑,一面取出盒子里的货,把肛交系列和口交系列分开。周二是新货到店的日子:来自全球的最新色情杂志。有些甚至没法在地图上指出丹麦的客人却知道那些最光彩夺目的阴部来自那里。“那你为什么来色情书店呢?”“别的我都干不了呀。”“噢,得了吧。”“我在一家女权主义书店做过一段时间经理助理——干过订货、库存管理、店面布置,总之你能说出来的,我都干过。经理只负责收钱和陪顾客扯淡。经济衰退期间,书店倒闭了,别的地方也都不招人,所以我就到这儿来了。”“这转变也太大了吧,从女权主义到色情文学?”她耸耸肩,取出标价枪。“其实还好。这两者都抱有一种可怕而可悲的愿望,都希望人们脱离真实的生活与情感,依照某种不可思议的性幻想行事。你还不能向顾客点破,告诉他们现实世界中没人会允许他们那样做。你得听凭他们买下自己的幻想,这样他们就能把它揣回家中,忙着自欺欺人了。”她有意识到自己的思想有些邪恶吗?虽说她脸上挂着一抹隐约的微笑,但我难以辨别,因为凯伦每个星期二心情都不错。整理新到的货品似乎是她在这份工作中最喜欢的活儿:只要有杂志可以供她整理、捆扎和甄选,她会比任何时候都满足。她总觉得星期一太漫长,因为那天客人最少。她会绘声绘色地向我描述坐在柜台后面看店的痛苦,她得一直盯着某个独自前来的变态,确保他没有把《飙奶辣妈》塞进裤裆,而且她一小时打瞌睡能点三十几次头。“快点到星期二吧。”她会叹气说。每周四、五是“爱的隧道”那些同性恋顾客的好日子,因为在这两天里,看店的人不是凯伦,而是达伦。(在一个充斥着辛迪·希尔和布拉德·哈德曼这种化名的地方,凯伦和达伦这两个名字的出现纯属巧合。)尽管凯伦对店里的货品门清,但她身上却缺乏某种东西,导致同性恋顾客无法向她提出某些问题,比如:“你们有没有哪本杂志上会有阴茎在打孔的乳头上蹭来蹭去那样的东西?而且阴茎上布满青筋。”这种问题得问达伦。他耳朵以下的毛发都刮得干干净净,(啊,不过以下到什么地方呢?)头发经过漂染、烫卷,不过他脸上最引人注目的特征,还要数他那双美得惊人的眼睛,其中秋波荡漾,连异性恋人士都难以抵挡,即使他后缩的下巴和瘦削的肩膀都丝毫无法消减那种魅力。他对自己的同性恋身份是如此引以为傲、无所顾忌,让我深信他一定在哪儿有个蒙在鼓里的妈妈。不过外出午餐时,他依然是个很好的同伴。有一次,在我们往返三明治吧的米路程中,他向我指出,沿途所有的广告牌、海报、杂志封面还有活生生的女人都释放出具有攻击性的异性恋性刺激。这是当然:那一路仿佛一个推来搡去的膨胀宇宙,充满了真空包装的翘臀、胯部、抬高的乳沟、香吻和许诺的高潮。“要是哪家店在橱窗里摆了哪怕小小一本杂志,上面是一个男人亲吻另一个男人的画面,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或者即便只有一个表现某男穿着紧身裤和破T恤衫走在路上、下身鼓鼓囊囊的画面吧,你知道会怎么样吗?会有人报警!”“所以你的意思是同性恋元素也应该平等地展示在商店橱窗里,以及行人的紧身裤和T恤衫上?”达伦叹了口气,眯着那双超凡脱俗的眼睛。“其实呢,但凡异性恋们能低调一点,我都会很高兴的。我认为性应该更私密。”“你在逗我?”我开始感到也许除了工作岗位之外,凯伦和达伦还有别的共同之处。“当然不是啦。”“那你卖的这些*书怎么说?”“还有什么比一个男人走进‘爱的隧道’,买下一本杂志,装进棕色纸袋提回家,更私密的呢?”

4

跟凯伦和达伦聊过以后,我对自己过去对于色情读物、色情行业以及……以及对凯伦和达伦的认识感到越来越困惑。我不知道自己是被带坏了还是获得了拯救:往日的偏见逐渐消融,但同时,我也渐渐放弃了那些我曾宣称秉持但从未真正检验过的放纵的价值观。

昔日的朋友对我没有什么帮助。我犯了个错误,把现在的工作告诉了其中一个人。他的反应就跟我在贩卖婴儿,并把他们用作宠物食品的原料一样。“可我只是在招揽人来买东西而已啊,跟过去的工作一样。”“噢,得了吧——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止汗剂跟*片之间的区别。”“我当然能看到它们的区别啊:人不一定要止汗,但却必须释放性的张力。”我是这么说的,不过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这样想。显然,我本人似乎并没有任何性的张力需要释放,起码在“爱的隧道”上班以来没有。实际上,那儿的员工似乎对杂志上、电影里和脱衣舞表演中那种橘粉色的活动从来都没什么兴趣。墙上重复出现的肿胀奶头对我们的吸引力,与圣诞铃铛或波点图案不相上下。“操”这个词在我们心中引起的波澜,跟“地毯”二字带给地毯商的感觉大同小异。凯莉在读一本关于运动损伤的书——内容十分专业——想学习如何在表演色情舞蹈时减少肌肉拉伤。曼迪伤感地谈起自己回乡下找个好男人的想法。“我甚至可能会跟他上床。”她迟疑地猜想,仿佛上床是种未知的体验,她很可能会不喜欢它。达伦告诉我他曾在父亲的蔬果店里帮过忙,一度导致在“爱的隧道”里,当客人问他某个问题时,他会差点扭头喊出:“爸,咱们还有亚裔肛交的吗?”此外,按理说,作为一名血气方刚的男青年,安德鲁应该更容易被这些刺激挑逗,但就连他也更关心能不能找到一款完美的化学药剂,只要直接加在水桶里就能中和擦隔间时那股味道。不过他并不知道“中和”这个词,于是就用“解药”代替——这个词很好地总结了我们每个人似乎都在追求的东西。老实说,在“爱的隧道”工作时,我最渴望的是纯洁,特别是性的纯洁,虽说其实哪种纯洁都行吧。在色情的世界里,人们总是装出一副要去丛林里野餐或上门维修烤箱的样子,但实际上他们只是欲火焚身,想大干一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开始向往一个心无旁骛的世界,那里的人都是真心想去林中野餐,那里的烤箱修理工也都只想专心修烤箱,修完对女主人脱帽致意,然后开着他的面包车独自离去,最多再友好地按下喇叭。我发现凯伦和我读过许多相同的童书,这更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此时,我已经掌握了揽客的技巧,并且知道该在一天中的哪个时段到外面去把这帮人拉进来: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摇摇晃晃地进门,乔治十分满意,于是也就不再介意我花那么多时间跟凯伦聊天了。“别碍着她捉偷书贼就行,”他提醒道,“有些家伙裤裆前面可有暗兜。”由于实在不想错过将这种有袋动物人赃俱获的机会,我照办了,不过即使我站在凯伦一侧,她也会在聊天时转过脸来直视我的眼睛,似乎想证明她严格恪守自己那套沟通理论。或者也许,她只是喜欢我而已。我当然喜欢她。这个女人既聪明又朴实无华,她身在这样的环境,周遭全是最具欺骗性的恣意纵乐,但却对童书充满热情,显得魅力十足。她在放映厅里传来的一连串含混而机械的呻吟声中深情地谈论鼹鼠、老鼠和沼泽人[《纳尼亚传奇》中的角色]。她用她的烟嗓大笑,她很美。在回顾我们某天傍晚下班后的一场对话时,我会把她本人也想象成一部经典童书中的人物:古怪、愉快,同时也很有尊严。我还想进一步了解她,于是灵光一闪,打算请她吃晩餐。我有她的电话号码,不过凯伦事先曾给我打过招呼,说她不喜欢电话。其实,她用的是“恨”这个字。有一回,达伦想问凯伦一件只有她知道的事,我建议他给她打个电话,可他却笑笑,摇摇头,那样子就像在说,“不可能,我还不至于傻到这种地步。”我还是打了电话。可能是我体内的广告人在作祟吧:我就是不相信不能把一个机会卖给一个人。也许我比想象中陷得更深。我拨通电话,她接了。“嗨,我是迈克。”我说。“谁?”“迈克。”“谁?大点声,周围很吵。”“我是迈克!”我嚷道,“你同事!”“噢。嗨。”她听上去有些烦躁,像是半夜被我吵醒,或在高潮前五秒被我打断。(我为什么会那么想呢?在“爱的隧道”时我可从没想过那种事。)“听着,我觉得今天跟你聊得很愉快。我好多年都没跟人聊得这么投机了。我当时就想继续聊下去。现在依然想。”我本可以再多说两句,但却选择就此打住,指望她会打破这尴尬的沉默,向我发出邀请。“你瞧,”她说,“那我现在能做些什么呢?不管你想要什么,难道就不能等咱们见面时再说吗?”“呃,但是我这会儿正想着你呢——我是说,今晚。”“行吧,这真有意思。上班后来找我,咱们再商量,好吗?”然后她就挂了电话。第二天,我没有勇气跟她讨论这件事,于是我俩就顾左右而言他,气氛友好,甚至堪称诙谐,我也对此心满意足。凯伦在我眼中还跟过去一样迷人,但现在,我必须提醒自己,她可没那么简单,她深不可测。她就像刘易斯·卡罗尔那几部《爱丽丝奇遇记》中的人物一样,不按常理出牌,总让我猜来猜去。但她只需微微一笑、露出她那几颗参差不齐的牙齿,或者耸耸肩、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到她姿态美好的肩膀上,我就会为她倾倒。不过,尽管我俩聊得不错,但我却发现要跟凯伦唱反调的确很难。她的话要么在逻辑上无懈可击,要么就真实得近乎危险——或两者皆是。向她提出异议需要冒些风险,要么会显得狼狈不堪,要么就无可挽回地将她激怒。实际上,我当时已经感觉到自己想必常常激怒她,因为她只要聊完她想聊的话题就会径自走开,对我在她身后补充的一切充耳不闻。不过话又说回来,她一般都十分平易近人,甚至可以说相当随和。要是我说想吃中国菜,她就会停下手上的活儿说:“行啊。”要是我在半路上改主意想吃意大利菜了,她就会耸耸肩说:“我没意见。”要是那家意大利餐馆没开门,而剩下的时间只够我们在小吃店买一份难吃的甜甜圈,她就会笑着说:“没关系啦。”而且,尽管她身上有种愤世嫉俗的气质,好像她看任何人任何事都不顺眼,但她似乎从不责怪别人。就连看管“爱的隧道”书店时,她也相当能忍,俨然一个厌恶生猪却不得不看管猪圈的农夫。一些顾客被展示架成百上千册捆扎成卷、难以辨认的杂志搞得晕头转向,会问她这本11块9毛5的和那本24块9毛5的有什么区别。“彩印质量。”她会这样回答,或者,“纸张更好。”收钱时,她总会说“谢谢”或者“祝你愉快”。一天,我碰巧在那儿,正好看见她把一本杂志卖给一个胖得出奇、有些先天愚型的男子,杂志上醒目地写着《大黑骚妞求之不得》。“在设置*治不正确的交易标准时,这条也得加上去了。”那人走后,我调侃道。凯伦耸耸肩。“他又不会去强奸别人,”她说,“也许他的工作是在超市之类的地方后面卸货。年时差点抱住一个女人,但最终却因为紧张过度而宣告失败。而且还整天被女收银员呼来喝去。”“这不影响啊——”我正要发表意见。“你瞧,”她告诫说,“在女权主义书店时,我曾向一个女人卖出过一本书,书名叫《新纯净时代的生活》,这位顾客的眼圈黑得不成样子,简直像只熊猫。那本书通篇都在讲一群敏感、文艺的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公社里,七到十一人一组,在半农耕的环境下互相照料,轮流工作。当然,我很清楚买书的女人也许正住在一栋贷款买来的破房子里,丈夫暴虐成性,孩子不断纠缠她,要她买《上尉密令》游戏。总之这女人绝不可能用这本书来改变自己的人生什么的。她只是想……对着它撸一管。我要是担心什么‘*治不正确’,当时就该担心了。”无畏的言辞,犀利的思想,但好像依然有哪里不对。我觉得,有时她终究还是厌倦了这份工作,一天下来,她清空收银机时,看上去就像被榨干了一切,只剩眼泪。“你怎么了?”有一回,我斗胆问她。“摄入了太多避孕套。”她叹了口气。我迫切想拉近与她的距离,于是问起了她的童年。这很可笑,但与人谈起童年几乎是迈向亲密关系过程中不可逆转的一步,比直接谈论性更有效。在我结婚又离婚前那段充满欲望的单身时期,我发现就算我能一边小酌一边跟女人谈起各式各样的性高潮,但对方依然可以在临近结束时看看表,说她得赶10点37分那趟车;然而,要是我能让她缅怀起那栋早已消失的老屋,或翻出旧照片,那么我们最后几乎一定会上床。因此,我问起凯伦的童年。她回答得不假思索而滔滔不绝,但我事后才意识到,她根本没向我透露任何与她的父母和她的过去有关的东西,而是把谈话引向了一个她驾轻就熟的方向。“你知道,”她沉思着,“我小时候最受不了的,就是所有我喜欢的童书里,主角都是男的。”我们当时正在隔间旁的一条走廊上聊天,凯伦正设法让香烟贩卖机交出一包特醇万宝路。“我从来不喜欢灰姑娘那类东西,编得太假了。我喜欢想象书里的故事正在某处实实在在地发生。小时候,我特别喜欢《黑神驹》[美国家庭冒险剧情片]《卡尔威兹》[英国电视剧集]和小熊维尼系列,特别是《柳林风声》[英国小说家肯尼斯·格雷厄姆的代表作,也是经典的儿童文学作品]——全是魔法森林、野树林、河滨之类的东西。”她戳了几个按钮,希望自己按对了地方,力道不是太猛也不是太轻,随后她稍稍后撤,一头黑发在身后那幅发*的男女口交示范广告映衬下显得轮廓分明。“你知道,我什么都愿意给小鼠或小鼹鼠,或者甚至易尔驴。它们简直太有存在感了。”“有存在感?”“它们永远不必寻找自己存在的理由。人人都喜欢它们本来的样子。它们天生就拥有自己的位置,不必竭力去争取,而且尽可以去幸福,去犯错,去孤独,去狂欢,总之爱怎样就怎样。”“那么那些有女性角色的故事呢?”“我一向都不那么喜欢它们。女性一出现在故事里,气氛就变得十分紧张。所有角色的日子都变得不那么好过了,特别是里面那些女人。这你留意过吗?挺奇怪的。”我没留意过。这听起来像一篇文学批评论文中的假说,凯伦本人会写的那种。“我认为,”她接着说,“我学习读写的一大动因,就是为了写下属于我自己的《柳林风声》类型的故事,把我喜欢的角色都换成女的。我会把文字清清爽爽地写在纸上,纸张大小跟真正的书一样,然后画上插图。内容就像是‘一天早上,小鼠醒来,感到她必须去探索’——之类的。”“真是奇了,你长大后竟没成为童书作家。”凯伦的神情变了,脸上掠过一丝痛苦:我无意中触及了敏感话题。太晚了,我知道我们曾一度达到我期望中的亲密,但现在已经回不去了。凯伦一边剥她新买的那盒香烟上的玻璃纸,一边对我怒目而视:“写童书已经没有意义了。没有孩子会去读了。小女孩担心的是自己的奶子够不够大。即使真的存在‘野树林’这样的地方,她们也只会想去那儿失去童贞。”她拿着香烟怒气冲冲地走了。谈话结束。此后,她对我比之前更冷淡、更疏远了。这就好像我们俩上了床,而她认定那是一个错误。我一有机会就去书店转悠,希望我们的关系能有所缓和,但唯一的收获只是得知了一件事,一件对我心中一切与她共同生活的计划构成重大阻碍的事。一天下午,一位同性恋顾客对她说:“达伦替我留了一本最新的《火热十字小面包》。”“我没看到啊。”凯伦说着,在柜台底下摸索。“他绝对跟我说过杂志在这儿的。我星期三之前就要。我星期三下午就飞新西兰了。”“我今晚会跟达伦见面,”凯伦说,“我会问他的。要是今晚不行,那我明早上班前肯定能见到他。”“这么说,”那人走后,我说,“达伦现在住你家啰?”“可以这么说吧。我们住一块儿。”“作为好友?”“挚友。我们一起住了八年了。事实上,我们在考虑结婚。”“哈哈。”我讪笑道,出了一身汗。“我是认真的,”她坚称,“那样的话很多事情都会好办得多——不论是在手续方面还是社会方面。我想我可以一辈子都跟达伦住在一起,他懂我。婚姻在某些事情上还是很有用的……像贷款买房啦……驻外工作啦……生孩子啦……”“生孩子?跟达伦?”此时我在想,我该以怎样的方式立刻坐下,才能掩饰自己需要立刻坐下。她耸耸肩:“谁知道呢?同性恋男人会是好父亲的。好父亲可不好找。再看吧。”我最终并没有坐下,而是走开了。我想自己从没被哪个女人说的话伤得这么重,即便在离婚期间。我走到外面,竭尽全力招揽客人,用连哄带骗的殷勤和无情的对视把他们绑进店里。“没错,来吧,把女朋友也带来,来吧亲爱的,别害羞,现在是九十年代[本书首发于年]了,你是个成熟的大姑娘了。”

5

随后那两天相当难挨,不过,有趣的是,我发现凯伦在向我透露了她的未来计划之后,又变得热情而友善了。她觉得我看上去不太好,担心我吃得不好,还想跟我出去共进午餐。她依然喜欢热烈地争论,但其中却包含了一种反常的新情感,一种护犊之情。能有更多机会与她相处,我心中充满感激,我在下班回家的路上跟着她上了火车,她也没有阻止。

“如今一切都比过去简单粗暴了,”她在说,“超出你这样的人肯承认的程度。”(她又谈起了书,说属于它们的时代早已远去。)“人与人的沟通层次比过去要低得多。除了为性感图片润色之外,文字再没有什么用处了。”“那么信呢?”“你是说A、B、C……[英文中的“信”与“字母”同为“letters”]”“不,不是,是你写给别人的信。”“我不给别人写信。谁用得着信啊?重要的事情只会在面对面、眼对眼时发生。你或许给某人写了十年信,但等你们面对面时,可能要不了五分钟你就会明白这段关系完了。而你在过去十年里向对方倾吐的琐事不会带来任何帮助。”“你不用写琐事啊。你可以写写自己的感受。”“信里没有情感,只有墨水。你知不知道曾有多少女人给男人写过绵长而优美的信,说一切都结束了,但下次见面时,俩人又立即像磁铁一样吸在一起了!”“所以你认为面对面交流是人与人互相了解的唯一方式啰?”“不,这也是扯淡!真相比这还要简单粗暴。语言只是一种吸引注意力的手段。要是你不一直说话,他们就会不再看你,而要是他们不再看你,你就没法迫使他们按你的意愿行事。”“凯伦,凯伦,”我说,困惑地摇着头,“我才是广告人。我才应该是愤世嫉俗的那一个。”她做了个*脸,出人意料地脱下套头衫,不耐烦地把它从头上一把拽了下来。虽然我说“出人意料”,但我不得不承认,那是个热臭难当的下午,再加上车厢里还挤满了晚高峰的乘客,满车人又散发出了额外的热量,身穿揽客服的我也是满身大汗。凯伦这个动作之所以出人意料,仅仅是因为我此前从没见过她只穿胸罩的样子。也许那并不是一件胸罩,而是某种胸罩款式的时装:我无法确定,只知道那件衣服不是透明的,而且列车上似乎也没人认为她的行为有什么不妥。而我呢,我简直像触了电。尽管我已经在露骨的性行为和陌生人裸露的肉体中浸淫了数月,但我却依然毫无防备,目瞪口呆地望着凯伦柔软赤裸的双肩和她柔和的腰肢,注视着她汗光闪闪的小腹在肋骨下一起一伏。“瞧这一车人,”她在说,“周围太吵,你没法听清他们每个人都在说些什么,但你能轻易看出他们真正想从对方身上获得什么。像那个学步的孩童,”她指向那边,我于是不得不把目光从她闪光的肌肤上挪开,“他正在大哭,因为他父母不愿意做他希望的事。谁在乎那是什么事啊?那根本不重要。他生气兴许是因为他们不允许他把玩具胡乱扔在地上。那无关紧要。惹他不开心的并不是玩具,或天气,或他的鞋子,或是去不去动物园。他真正的潜台词是:‘我是上帝,如果我不是时刻都开开心心,那么这个宇宙肯定出了大问题,所以你得立马把它修好,否则我就灭了你。’还有那边那群围在一起的十几岁女孩——她们估计是在聊某人在某场派对上的行为举止,或者某男是帅气还是猥琐。这些细节都无所谓。她们再过一年就会忘个精光。她们对话的精髓在于:‘嘿,你是我的闺密,我是你的闺密,现在咱们在一块儿,在这趟列车上共度好时光。’还有那边那对老酒友——瞧见他们了吗?——他们在向彼此传达的是:‘人生实在操蛋,我是个失败者,但我相信我还能从你这儿得到些许敬意,因为你混得比我还惨。’明白了吗?归根结底一切就是这么回事——就这么简单粗暴。”“那咱俩呢?”我问道,脸“唰”的一下红了,“你认为咱俩实际上在跟对方说些什么呢?”她把头扭到一旁,也脸红了。不过当然,我看不出她脸红究竟是因为不得不败下阵来,承认我俩之间的对话实在太过复杂且意味深长、无法一概而论,还是出于尴尬,无法直面我俩之间平凡而原始的相互吸引。“我到站了,”列车减速进站时,她宣称,“再见。”

6

坠入爱河:它究竟是怎么回事?多少年来,我们搜寻着零星的线索,却总是一无所获。我们自认为另一半的图像早已映入脑海,其中囊括了对方所有的品质,就像印在底片上那样,然后我们只需在这颗星球上寻找,直到找到这人为止,届时,我们会发现这人正坐在卡萨布兰卡,等待被我们认出。但在现实中,我们的爱情生活却会受到职业与巧合的影响,更别提我们往往还会在关键时刻缺乏勇气,而我们从来都无法合理地解释这一切,只会在事后编造一些理由,用来应付那些问东问西的朋友。

一位愤世嫉俗者曾经说过,人总是爱上那些对自己有好感的人。难道这就是我觉得凯伦如此可爱的原因吗,就因为她对我有好感?当然了,我并没忘记她有时也对我相当冷淡,特别是在电话里——但这却让我对她更加着迷。或许这又应该用另一套爱情理论来解释了:我们为对方唱反调时的敌意而倾倒,于是执意要说服那位不情愿的爱人,想锁定对方的目光,想在其中捕捉到赞许的光芒。不过话又说回来,说不定凯伦身上最吸引我的其实是她的身体呢?不可否认,我认为她美丽的胸部在她常穿的那件灰色T恤衫里晃来荡去的样子充满魅力,而她的乳头在T恤上透出的淡淡痕迹,远比我们周围那些赤裸挺立的乳头更令我兴奋。书店墙上的图画从一切角度、以任何能想到的凸度和润滑程度展示着那个想必也存在于凯伦两腿之间的洞穴,但对我而言,她身上的那个部位却仍是神秘莫测,堪比来生。跟她在一起时,我不像过去跟女人在一起时那么紧张,也就是说我觉得自己不必刻意打扮,或是对着镜子练习自信的表情,或是担心自己没选对须后水。所以与她们相比,凯伦在我心中究竟是更有分量还是更无足轻重呢?或许是她随意的着装和不施粉黛的模样让我感觉更放松吧。而现在,夏天到了,她穿得也少了,我注意到她甚至连腋毛都不刮。“这是女权主义书店的遗风吗?”我逗她。“是滚珠止汗剂引发严重湿疹的遗风。”她顽皮地噘起嘴。这一噘嘴立刻增添了她的魅力,继而也为那撮腋毛增添了一种古怪的表现力。自那之后,看到任何腋毛,都会让我想起她的腋毛。“我想我坠入爱河了,”我向曼迪坦白,“我猜你并不相信真有这种东西吧。”“我当然信啦,”她心不在焉地说,接着,她顿了顿,“不过这个世界没有。”“你是指,色情的世界?”“不,是地球。”她回答道,依然心不在焉。我发现她的瞳孔因刚刚摄入海洛因而放大:她这副样子还真像个戴了一副假隐形眼镜的外星人。内心深处,我深知最适合跟我商量这件事的人就是凯伦本人,但这很困难,因为上班时,她的存在让我不知所措。但我并不能给她写信,基于她曾对写信颇有微词,也不能给她打电话,因为她讲起电话来简直不可思议地气人。然而,在一个星期三的傍晚,因为无法忍受即将两天见不到她的沮丧,我决定再给她糟糕的电话礼仪一个机会。“喂,凯伦吗?”“谁啊?”“我是迈克。”“谁?”“迈克!”“噢,好吧。听着,你得大声喊。达伦在放音乐呢。”“他就不能把音量调小点儿吗?”(说这话时,我奇怪地感到自己像在无理取闹,因为尽管我能在背景中听见某支舞曲,但却并不觉得很吵。)“别管它了。你想干吗?为什么打电话?”“嗯,我……呃……我想对你说……我想问你……妈的,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是说,我想做你的情人。我是说——”“听着,这事在电话里没法说。你就不能等等吗?我这会儿在家里,我已经下班了,我想放松放松,不想去思考跟‘爱的隧道’有关的任何事。这你能理解吧?很好,那明天——不,星期六见吧。拜。”说完她就挂了。我比平时提前三小时上床,自入职以来第一次手淫了。第二天,我基本没怎么揽到客。我觉得所有人都在拒绝我,而我脸上如丧考妣的神色也惹得路人纷纷绕道。我隐藏在“爱的隧道”入口处,无法直视任何人的眼睛。达伦有个基友从外地来看他,所以他俩一起去吃午饭了。我只得待在门口,虽然在工作,但却毫无成效,不得不躲闪着乔治上扬的眉毛。一天下来,我筋疲力尽地回到家,感觉受尽屈辱,然后在信箱里找到一封信,上面有菲律宾的邮戳和邮票。那是一份录用通知,来自马尼拉的一家广告公司,是当地最大的一家。住宿及车辆由公司提供。我苦苦思索了许久,决定不打招呼就离开“爱的隧道”。反正我也不需要推荐信,而且看样子,我不声不响地离开似乎并不会给任何人造成太多困扰。我给广告公司回信表示愿意接受这份工作,随即感觉糟糕透顶,不知自己是该大哭、摔家具,还是该再手淫一次。最终,我决定最后再给凯伦打一个电话。她刚拿起听筒说了一声“喂”我就直奔主题,我把被录用的事告诉了她,说我如果不接受就是疯了,但我爱上她了,并不想走。她说她不明白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在休息,要是我有什么问题,我就应该当机立断,渡过难关。于是我鼓起我那可怜的勇气说,既然如此,那我只能离开了。“行吧,行吧,”她说,“照你说的做吧。回见。拜。”

7

第二天,我进城去买飞往马尼拉的机票。广告公司希望我一做好准备就立马过去,而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我不打算再踏入“爱的隧道”了,但在从售票处回来的路上,我迎面撞上了达伦,他应该是要去上班。虽然我很想溜走,但那时我俩已经四目相对了,所以已经晚了。况且,这人有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它们是如此令我神*颠倒,以至于不出十五秒,我就站在街上向他坦白了一切。

“其实我并不想走,”我说,“一直希望能跟凯伦发生点什么,但显然她对我并没有那种想法。”“你跟她谈过了吗?”“我试过。她喜欢跟我像同事那样交谈,也希望我俩仅止于此。”“真没想到,”达伦说,示意我跟他一块儿坐下,“我还以为她多少有点喜欢你了。”“是吗?呃,但凯伦可向我暗示过你跟她‘类似伴侣’的关系。”我反驳道,向心中的受虐狂缴械投降。达伦微微一笑,在长椅前伸直双腿。“凯伦和我轮流擦洗淋浴间,轮流做早餐吐司。我不清楚她知不知道,其实我对伴侣生活的幻想,还是要比这稍微浪漫一些的。况且,她也不是我喜欢的性别呀。”“她多少暗示过我她并不介意。”“是吗?呃,你知道,聪明人的一大标志,就是他们能让你相信一件特别愚蠢的事。”我审视着他的脸,想确认他不是在取笑我。他不是,但我还是脸红了。“总之呢,”我说,“似乎任何浪漫爱情都无法打动凯伦。”“你在开玩笑?人人都会被那玩意儿打动的。只是我们每个人表达爱情的方式不同而已。”“这你没法确定。”他笑了,拉开他的公事包,抽出一本名叫《雄风》的杂志。“这是我唯一确定的事。你瞧——”接着他开始匆匆翻动书页,一直翻到想给我看的那页,“你瞧——”他指着一个男人说。那人的肱二头肌有如摩托车坐垫,阴茎有如撬棍,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来吧,靓仔们,我会把你们撕碎。”达伦等了一会儿,好让我看个仔细,接着他凑近我的脸,喃喃地说:“我向你保证,就连这个男人都在他那颗小心脏的深处、在他那身肌肉之下埋藏着一种渴望,渴望有人真心地、温柔地、情有独钟地、海枯石烂地爱他老天保佑,一切就是这么回事。”我紧张地笑笑,用余光扫见两个路人在我们附近停住了脚步,正在窃窃私语。我听到了“恶心”这个词,不过无法判断他们究竟是指达伦膝上那本翻动的《雄风》,还是指一对同性恋人在公共长椅上卿卿我我,几欲接吻。“我以为凯伦对两性之间的爱和情感都没什么兴趣。”我继续说。“我懂你的意思,”达伦叹了口气,“我想她是因为身边全是那些造作的激情,才变得不愿表露自己的感情。你知道,我们有一回一起去银行,排队的人中有一对情侣吻得非常忘情。凯伦当时把脸一沉,对我说:‘他们以为自己在糊弄谁啊?’那一对可能也听见了她的话,总之他俩开始吃吃傻笑,亲个没完,吱哇乱叫,像一对快乐的狗。凯伦一副快吐了的样子,扭头就走了。”“可怜。”“是啊,唔,她童年的经历确实很糟糕:受过性虐待,还亲眼看着父母互殴。不过说真的,我认为这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因为她耳聋。”“她什么?”“她耳聋。你不知道她几乎完全听不见吗?”“什么?!不是吧!”“是啊。她八岁那年,她父亲用一只乒乓球拍扇她的脑袋,这几乎完全毁了她的听力。噢,她读唇很厉害,不过我认为语气语调是非常重要的,但她一概感受不到。不管怎么说,诚挚的人和纯粹的无赖也许会说同样的话,但要是你听不见他们的语气,那么我想,你就会倾向于认定所有人都不可信赖。”“耳聋……”我茫然无措地重复道,靠向达伦,仿佛在寻求支持。又有一对路人盯着我们看,并带着嫌恶和怜悯断定我刚得知自己染上了艾滋病。“但她是这样骄傲,”达伦接着说,“她就这样继续过她的日子,假装一切正常。她甚至给自己编排了一套用来接电话的简短流程,基本上就是用同一套内容应付所有来电,你懂我的意思吧。”“噢,达伦,”看清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时,我大声呼喊,“实在太感谢你告诉我这些了。这改变了一切!”于是我俩再次在更多路人眼中成了一对柔情蜜意的同性恋人。“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达伦问。“你去上班吧,”我向他提议,“我还不确定结果会怎样。说不定你晚点儿能在‘爱的隧道’见到我。谢谢你做的一切。”他以一贯的镇定自若拥抱了我,然后离开了。我径直去了一家有些年头的老式书店,买了一沓《柳林风声》主题的信笺。我在外套胸前的内兜里摸索,找到一件我昔日那份工作中不可或缺的工具——一支签字书法笔。我直视着柜台里那位女士的眼睛,解释说我要写一封重要的信,为此我得借用她柜台上一个小小的角落,好把这张漂亮的信笺铺上去;能从她这里买到这样的纸,我实在是太高兴了。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面带微笑,然后,一等可以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我就立即落笔,开始写道:亲爱的凯伦,……

选自《雨必将落下:米歇尔·法柏短篇小说作品集》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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