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瑜,妈每天上午与几个人来问医生情况。下午4点才能到病房外看你。小朱、爱华、海珍,她们都来了,还有你不认识的人。佳瑜,你的病情有70%的好转,再打两天免疫球蛋白,就能转出来的,我们要一直打到你有力。佳瑜,妈妈今天到肖港佛堂去求菩萨保佑你了。佳瑜,你安心休养,过两天就会好的,我们等你。我们用一切办法把你治好,一定要把你治好。妈,我回来了,我在姥姥家喝了藕汤吃了麻糖,你放心。凯凯。我的右边口袋里也装满纸条,那是她写给外面的信。
我会好起来的。谢谢我的亲人的关心。凯凯,你要听姨妈的话。
我的身份是情报员,主要任务为她传递情报。在传递之前,我得先做她的书童。
我没想到她要写字。
最开始我以为她不配合治疗,她的手很不听话,被约束带绑住了,仍一刻不停地比比画画。我说,你要听话呀,治好了,你就能快点转出去。但她不听,手还在画个不停。先是大拇指和食指中指伸开,接着,食指和中指并拢,和大拇指一起在空中画。她要写字吗?我盯着她的手势,仔细辨认,横,横,竖,竖。真是笔画。我这才发现,柜子上的一沓护理记录单上,画满纵横交织的笔迹。一笔赶着一笔,一笔连着一笔,有时,捺笔划破了纸面;有时,一横又扬到了天上。
这应该是字,可这是一些什么字啊?我拿着这沓纸发愣。护士小玉无奈地摇了摇头,她说,二床昨晚画了一晚上字。你看她又要画了。我们没工夫一天到晚举着纸让她画。
我来吧,我来。我解开了二床右手的约束带。她的手在不停地抖动,她试了几次,才把手中的笔抓紧了。我半蹲着身子,将纸正好举到她写字的高度。
她捏紧笔,努力想把笔画安在规定的位置上。然而,她管不住她的手。因为肌无力,她手在不停地颤抖,笔画们便乱了方寸,头落了地,脚上了天,一个字五马分尸般惨烈。愈抖她愈用力,愈用力她愈抖。她画下去的每一笔都有刀刻般的力度。那刀又在不断晃动。写好一个句子,她就急切地望着我。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看——看。2我一边轻轻地拍她的手,安抚她别急,一边在脑海里快速拼凑那堆支离破碎的笔迹,按它们的走向,猜测意思。
第一个句子我猜了三次意思,没猜对。第二个第三个句子,我也猜了两次才猜对。
痰多了,她难受。她喘不过气来,到处堵住了,不能出气。快点,不行了,好难受,要闷死了。她的表述里全是用的“她”,她不说我,我不存在了。她说“她”,她妄想那个正在受刑的不是自己。
她不是她自己近10年了。
年,刚开始发作时,谁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加害于她。抽血,化验,拍片,做CT,做加强CT,都没有发现病灶,没发现任何器质性病变。肾是好的,心脏是好的,肝是好的,什么都是好的,但她就不是她自己。她眼皮下垂,视力模糊,不能清晰地看清面前的事物;她讲话大舌头,构音困难,不能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意愿;她咀嚼无力,吞咽困难,不能正常饮食,只能吃流食;她不能正常劳作,稍稍一点体力活,就感到疲惫不堪。发展到最后,她不能上楼,不能举起胳膊晾衣服梳头发。
她什么都不能了,她还是她自己吗?在此之前,她是一家单位的会计,年轻、漂亮、能干。现在,一切都毁掉了。最可恨的是找不到幕后凶手。它穷凶极恶地一次次出拳,一家人陷进惶恐不安的泥沼。武汉、上海、北京,医院间奔走,反复核查排除,最后逮住了它——重症肌无力。
这是一种全身免疫性疾病。在中医学上被称为痿证,是以肢体筋脉弛缓,软弱无力,不得随意运动,日久而致肌肉萎缩或肢体瘫痪为特征的疾病。由于肌无力,她因呼吸、吞咽困难而不能维持基本生活、生命体征。一年住进呼吸科两三次,这是常态。这一次因为感冒诱发并加重了病情,导致呼吸衰竭,不得不住进ICU。
王佳瑜一住进科室,就成了异类。她太不安静了。在约束带允许的范围内,她不断地敲打着床沿。把护士敲来后,就举起她的手,比画着写。她要写字。护士们费好大工夫才能猜出字意。她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要不停地写。昨天写了一晚上。写什么呢?就写我刚才看到的那些句子。反反复复写。
王佳瑜不能不写,写是她存在的一种方式。她只是无力呼吸无力运动无力循环,但思绪还不曾无力。她是如此清醒,她渴望表达。这清醒于她却是有*的——她比那些陷入昏迷的任何患者都要痛苦,她如此清醒地感知她的疼痛,她的绝望,她的挣扎,她的渴望。有一刻,我甚至希望她能昏睡过去。
又要给她吸痰了。吸痰管一伸进去,她就拼命摆着头,想摆掉管子。她一摆头,我就赶紧向小玉摆手。我说,别吸了,别吸了。小玉很讨厌我这个医盲。她不屑地对我笑了笑说,那好,你来帮她咯痰?我只好不作声了,扭过头捂住了耳朵。
你能忍受近一尺长的管子伸进咽喉里的情景吗?我不能。科室里当然有比吸痰更让我这个医盲害怕的操作,置管,抽血,一管子一管子地抽。但它们不发出声音。吸痰却要发出海啸声,呼呼呼。病人则像遭受电击一样,僵硬着身子一阵阵弹起。我不忍心听也不忍心看。病人要吸痰了,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赶紧跑开,离得远远的。可是,对这个二床病人,我是跑不掉的,她紧紧地拉住了我的手。我捂着耳朵战战兢兢地守在她的身边。3她拉住我的手不放开,是从她发现我也是个异类开始。
“你是这里的医生?”她在纸条上写道。我点了点头。她眼里闪过一丝怀疑,分明在说“你不是”。
我学着她的样子,也在记录单上写下“我是”。她摇了摇头,写下“你不是!”她一连打了四个感叹号。我只好投降,在纸上写下“我是刚分进来的医生”。她咧开嘴笑了笑,一副看破我嘴脸的神情。
是什么出卖了我?白大褂、口罩、帽子,一样不差地装备齐了。是我的眼睛。不安、恐惧、痛苦、欣慰、担忧、期盼。人间的所有情绪都深深地镶嵌在我的眼睛里。进科室将近两个月了,我仍然是个异类,医生和护士们的那份淡定从容,我无法学会。这个二床,如此敏感,仅仅凭着对痛苦的相同感知,她认出了我这个异类。
我在她的床头站了近两个小时,我不能动弹。我刚要把手抽出来,她明明闭得紧紧的眼睛就很快睁开了,一眼的恐惧。“你听话,我一会儿就回来。”我小声说道,她摇头,随之,我的手就被更紧地抓住。
等她又闭上眼,很安静地入睡了。我又小心翼翼地向外抽手,一根手指头,两根手指头,眼看第三根手指头要突出重围,她却再次睁开了眼。睁开了,眼神就凝固在我脸上了,眼里的恐惧加深,加深。我羞愧地低下头,将抽出来的手反扣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住了。
至此,我的任务就很清晰了。除了探视时,给她和家属传递纸条外,就是握着她的手站在她身边。站在她身边的不是我,而是一个标志。
标志她还活着,活在一个活生生的世界里。她不能咯痰,不能吞咽,不能呼吸。她仿佛生活的一个虚无影子。她被虚无折磨得太久了,她的世界摇摇晃晃,只有握住的一只手标志着她还在这人间。
她的大拇指和食指中指伸开,接着,食指和中指并拢来,和大拇指一起在空中画,她又要写。那些仓促的笔画,踉踉跄跄被一口气追着。
你不走。我喜欢人多一点,我喜欢人和我说话。
我不敢睡着,我害怕我一睡着就醒不过来了,你把我抓紧一些。
(注:这是肌无力患者常见的呼吸肌无力现象。胸式呼吸微弱或消失,气短,气憋,常需补充深呼吸或叹气样呼吸,有的病人在睡眠中憋醒,感觉呼吸不能,精神紧张需喘息半小时才逐渐恢复,不敢睡眠,重者需用呼吸机维系生命。)订报赠书活动正在进行文学在这里发声。年《文学报》订报赠书活动正在进行,您可至就近邮局或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