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眼中坚不可摧的冷漠,遥遥相望的隔绝,在他眼中原是可怜人。”
夜已经深重了。走廊上依然有来人开门关门的声音,我徘徊在自己这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小房子里,耐心的捕捉静夜中任何可能出现的声音。他就住在我的隔壁,夜里十二点半,未归。
我的眼睛已经干涩到无法睁开,只能不断的张合眼皮,最后保持露出一点缝隙的状态窥视四周。
等待的心情是寂寞的。然这寂寞已一分钟一分钟的被稀释,长达一天的等待就要被即将的几分钟的期待浪费掉。是他步子的声音。我听得出,从电梯口上来,将经过我的房门。我连忙从床上跳下来,到洗手间去快速审视一遍自己的妆容:疲惫和一天的油污已让脸孔失去好颜色,像一幅勉力完成的画作,勾抹不匀。
便又草草添上一层新粉。雪白的粉饼拍打上去,对着镜子做笑脸,检验微笑的自然度。眼睛一直睁着不过两分钟,细密的红丝出现了。
我拉下眼睑审视,红丝密布的范围占据了整个眼球。已干涩到分泌不出泪水来。我硬着头皮在那鞋跟在门口稍驻的片刻推门出去,作无意状。
果然就触见他黑色皮夹克的背影。男人伟岸的后背略微回转,步子却没多停。但他立在自己门口掏房卡的功夫,给了我问候的时机。我轻咳了一声,调整自己状态,也是请他注意。
“这么晚,才回来?”
“是你,也没睡?”真要命,他又露出笑容来。北方男人低沉的音色在静寂的廊道上格外清晰。
“我正好要出去……买点东西。”
“这么晚出去啊,”他终于在裤子后袋里找到房卡。我看着那张薄片贴近到他房门上,只一下,就轻易的结果了我终天的苦熬。他一只皮鞋已迈进房里,声音是从门框后面发出的:“一定要当心!”
他回房间去了。面前是贴有他姓名标签的房门。我久久的站在走廊里,咀嚼那标签上的两个字,期望他还能再开门。但,阒无一人的廊道不适合缅怀心情,只会让状态变得更糟,何况眼睛酸涩难忍,一种细微的疼痛感慢慢苏醒过来——
眼球要爆炸。我边往自己房里走边奋力揉眼睛,几滴液体从眼角流到指肚上,没心思留意,只行尸走肉般的往洗手间镜子前一站。
流血了。淡淡的血痕挂在脸上,像不明显的伤口。
连续十七天,每天佩戴十几个小时隐形眼镜的我,眼球在试图剥落它上面附着着的薄薄一层塑胶时,娇弱的像一团褪去皮肤的肉块,一触一阵烧灼的痛。
痛吗?是否也很值得。我像一个孩子回味糖果在口腔中融化后的甜味一样,回味刚刚空气里包含的他的一切。即便那糖度很稀薄,回味亦只会越来越寡淡——可这样的人一生中并不多见,不是么。
我愿为他,连不该的苦楚也受尽。
这是一个由基金筹建的作家训练班,为期四十五天,封闭式培训。我们这一期
是第二十六期,也就是第二十六批住进这个拥有百年历史四层小楼的人。学员住宿在楼内二层和三层,初来时我大半时间都一个人躲在房间里。
不是不喜交友,而是上课时目光一路逡巡下去,没遇见合眼缘的人。
我极为相信感觉,尤其是第一眼的感觉。身边常有人讽刺我是外貌协会,随他们说去。某种程度上我的确是这样。某种程度上众生有灵,都有第一眼的偏好。
遇见他时,像极一场命运刻意的安排。当时是上什么课来着?我记不清了,能回忆起的只有笔记本上自己草率勾勒的故事大纲。我一手撑着头,一手画天书,身边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竟是我的同学——这教室里全部学员的平均年龄大概要超过四十岁,无论男女。我越听课越沮丧,任由身边的男人不断打量自己的失意,知道对方正在寻觅讲话机会,但,我不会偏头过去看他一眼。
一眼也不会,我骄矜于孤独的美感之中,在全场对讲师偶像崇拜的掌声中眼也不抬,作小孩子气的冷待。
直到前方座位有人回身,准确,清晰的叫我的名。
“安怡。”
这一声呼唤相隔不会超过半米,但听来遥远似长久世纪。我讶异的看着面前人一张宽阔充满男子气概的面庞。他笑意悠然,像早与我熟识,但我们从未讲过半句话,我甚至不知道同学中有这样一个人。
我牢牢盯视着他微笑时双颊显露的酒窝。浅浅的。不大不小,很对称。
“是这个?”
他亮出自家手机的屏幕来,上面是一本书的购买页面。自然是我那叫不出来的一本。没想他竟特意搜寻我,许是感兴趣一个小姑娘如何混迹于此。这里坐着的大多数人应都对我有所怀疑,眼神感觉的出。但主动示好的,只他一个。
这些年,从童年到大学毕业后的这几年,生活里主动示好的那些人,竟越来越珍稀。我曾*咒发誓说自己一定要做一个暖心的人,但每每夜中揽镜,都只瞧见自己脸上越来越严实的一层膜。在寒夜中发出塑料般的冷光。
我点点头,几乎迫不及待确认他。
“看你一直都不说话。不过,你的眼睛在说话。”
他在讲台上仍传来谆谆教诲的时刻回头同我私语,像高中时那个拥有瘦削肩膀的前桌常做的那样。他的后背看来更健壮,肩膀亦牢靠。只有神色酷肖少年:
“安怡。你有一双很干净的眼睛。很多人说过吧?”
“不过是普通的眼睛罢了。您别夸我。”
我用了“您”字,这里的人彼此称呼都是某某老师,还有人如此称呼我呢。看年纪他应三十出头,看气度他应爽朗健谈。
“没戴隐形眼镜什么的吧?”
“没。”
我抬头看讲台上视线偶尔流转到这片区域上来的讲师。他注意到我的眼神,适时回过头去,很默契。我仍继续一手摇着笔,扶乩一般在统一发放的本子上留下笔迹,勾出一朵被人揉碎了的花的抽象画。花瓣残缺拥挤,有的散落,但大部分仍簇拥在一团圆周上,拱着一颗心。
戴隐形眼镜是上大学后才成为习惯的。寝室里几个姑娘都多少会有一副,日抛月抛半年抛,用过了的隐形眼镜液瓶子周期性在垃圾桶中现身。即便市面上如何宣传这种眼镜带来的损伤危害,就如那些曝光化妆品中金属含量超标的骇人新闻一样——每个女孩都会为此震惊一阵,大约半分钟,但仍难以抵抗拥有它们的欲望。
拥有美丽的欲望,即便是假的。即便粉底三寸厚,即便假睫毛脱落的尴尬,即便卸妆后脆弱的皮肤被蹂躏成越来越粗糙的*土地,即便是假的。
整容塑造永久(大概没可能永久)美丽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化妆品只起到片刻效用,所以那些越是昂贵的进口牌子,宣传的越是隐形自然。我向来不爱浓妆,没更多摧残自己的手段,只一样却是忠诚不渝,越来越笃信它的魔力——
便是佩戴隐形眼镜,彩色的。戴上后瞳孔放大一圈,颇为楚楚可怜。初戴时为保护眼睛,选择硬质镜片,隔绝外界灰尘细菌,但佩戴不舒服。后来戴得多了,也久了,选戴含水量高,透氧性好的柔软镜片。多是年抛。
薄薄软软一层,贴近眼球时,只半刻不适感,接着很快就融合上去。不仔细看几乎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但这种镜片亦有弊端——我久经战阵,怎么不晓?除却那些使用上的禁忌,镜片本身的问题在于随含水量提高一并增强的吸水性。连泪水也吸收掉,往往八个小时戴下来,最后摘取时刻,像剥离干涸的果皮。
长久佩戴已是风险。有许多次,我在分离镜片和眼球时心中升腾起不详的预感——若要真正达成自然的美丽,大概要那层塑胶永远,永远,无法分离吧。
一双真正干净的,自然的,美丽的眼。
剩下一个月的课程每天都是充满期待的。不多说自是为他。
夜里时常为梦境侵扰,睡眠质量不佳的我,一改往昔贪睡的习惯,在上课两小时前摆脱周公。洁面,做基础护理,涂隔离霜,上遮瑕膏,添一层淡粉,细致描摹眉形。还坚持下楼去食堂用早餐,短短几分钟路程,不知花销多少心思。
大多数时候无人顾盼。再疲惫不堪的折返回房间,小憩片刻。
隐形眼镜摘卸麻烦,更怕可能的意外:有时候几次三番佩戴不成,反弄得双眼通红肿胀。在被那个人的身影蛊惑之前,我是熟知戴镜睡眠对眼睛的损伤的,那会使角膜无法正常呼吸,因闭眼时无法接触大气中的氧分,极易缺氧,造成充血。严重的将引发炎症。
但什么病症会残酷过相思?我抱定一颗牵挂于他人身上的决心,狠狠睡过去,手机上闹钟会将我叫醒,再去一搏今日课上与他发展的*注。
梦中,有时他真的到来。
那是一次讨论会上,关于小说创作的戏剧性设置。我正巧和他一组,另外还有三个学员,但全程老天作证,即使不在望着他的时候,我也将接受讯息的雷达指向他。他发言的时候,声音熟悉极了,因在我独处时已重回耳畔上百上千次,我简直能模仿他每一句话里音色的特点。全程我仍保持低头记录的姿态,看不出一点对他的属意。
直到他发言结束,会议室里气氛沉默了一会儿。即使是在梦中,那沉默也让人焦灼的心慌——因我终于要对着他讲话(当然还有其他人),讲许多许多话,我真怕自己面红耳赤像发了癔症的病人,说出一些无关理论无关思想的话题。
当然,那才是最深刻的内容。但绝对绝对不能为他人知。
梦里我自然记不清自己说过什么,反正是梦,言语混乱不成逻辑也没关系。但意外的,我收获了其他学员的赞美。他们认定我不鸣则已,更有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姑娘,大着胆子握住我冷冰冰的指尖,向我露出女孩子间霎时便可熟络的笑意来。
“你讲的真好安怡。我叫孟卉,我们做个朋友好不好?”
我对她有印象。因她的多舌,和那份总是让人摸不清头绪的热诚。老实说,我是在嫉妒。身为同龄人的她明显比我收获了更多的善意。她得到的一切,我都曾为之努力过,可强人所难。
我只能寄希望于他可辨认出我的特殊来,并钟情于这种特殊。天随人愿,我在四周不时响起的赞声中一抬头便触见他早等候在对面的,温暖的笑意。我先是一愣,后作事不关己状整理手中笔记。他的声音穿越嘈杂,也穿越重重虚伪。
“你怎么像个小孩子。”
他笑,一眼将我掩盖在孤高下的窘迫看穿。他这样笑,更像亲眼目睹了我的全部过往,参与过我的整场人生——
他这样笑,他总是笑,而我寡言少语,面带冷色。勉强想施回个笑靥给他,心底却生出苦涩,一种猝不及防相遇知心人的苦涩。因他来得这样迟。
在众人眼中坚不可摧的冷漠,遥遥相望的隔绝,在他眼中原是可怜人。
迷蒙中醒来,身旁手机铃声从模糊中逐渐刺耳了。我仰在床上,贪恋睡梦中的一团迷雾,手掌还摊开着,微微动作下手指,似要抓紧什么。
反复数次,终于确认是场好梦。手里没有一切,是空落。
天花板上的灯光在我眼中晕出数道光圈,像萤火,久久不散,蔓延去我看到的四周。眼睛酸涩难忍,一路半闭着,盲人摸象般的在空中抓取,抓取一道梦中笑容。
眼症从那时节开始发作。
疼痛是因他不在;怕光是好梦难醒;流泪是求不得苦;视物不清……是不愿真实相对。
上课去了。我用力闭了下眼,挤出两滴泪水,嘴角却旁若无人的绽放——我又将见到他。
“你的小说,我看过了。”
在他的房间里,时间过去夜里八点半,屋子窄小,我便坐他床上。他背对我,站在房间窗前,窗外有稀稀落落的灯火和被树木遮挡的车河的片段。
今天下课时大家收整东西,我和他照例在结束时双双起身,作不经意的回眸一笑。但今次他有点迟疑,似是不知该不该接受我的注视。正当我在忐忑中往自己房间里折返的时候,手机传来一声简讯,是他的,约我饭后聊天。
他极大方磊落的邀请我进门。走廊上没有多余的人。我走进他的房间时,心里震颤如小说《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中描绘的痴情少女第一次来到爱人神秘的屋舍时那样。说是激动,更多应称作虔诚。
我怀着不为人知的虔诚心态坐在接触过他的体温的被子上,仍像往常那样低垂着头,既为躲避他目光的探视,也为避免屋内的光线——眼睛像两个赤裸在外的伤口,为不知名的理由无法包扎,无法进行治疗。
他许是也注意到,我的双眼红彻了。不及防备,他的脸孔竟以关心之名贴得好近。
“最近看你的眼睛,越来越泛红了。是住的不舒服?还是……心里不舒服呢?”
我都摇头,以勉强的苦笑回应他。
他略微拉远同我的距离,自顾自道:“为什么你小说里的女性都是如此矛盾,明明心里是最脆弱那个,还要做出一副生人勿近模样。而一旦遇上真正的感情,用心之炽热又往往可怕,似乎因为难得而孤注一掷,不惜抛舍一切了。”
他用语文绉绉的,是我喜欢的样子,也是因为现代人少有。他见我微笑不语,知道说进我心里去,距离又再度拉回,且比刚刚更近迫。
走廊外有学员晚归进门的吵闹声响。我和他鼻子贴着鼻子,静默不动。
“你也是这样的女性么?”
我的眼泪出卖了我。带血痕的一抹。
他以为自己花眼,便要离远细瞧——我没给他这机会。
他说得对,解读得准,我——我们,这类女性,心里感情的闸门一旦开释,放出的便是洪水猛兽,纠缠得便是万古长夜。所以不敢用情,一旦用了,天崩地裂,泥沙俱下,血肉模糊,你不要看得太清楚。
我回手将墙上的电灯开关按下,一团黑暗中,我不再需要他喜欢的“自然,干净,孩子气“。我不再需要掩饰自己的疼痛和期待。我不再需要做梦,抓紧手中的空落。当男人的肉身真切的抓紧在手中时,我不忍用下十指的力道。
欢爱尽后,他从身后拥抱我入眠,我则蜷缩成婴儿贪恋在他手臂化就的柔软美梦中。我不会当着他的面摘取眼镜的。我不会破坏这一刻的美好,哪怕,哪怕明天失明。
我幸福得闭眼默念,失明也可以。
幸福是整夜无眠仍可闭紧双眼感受安慰。当窗帘为外头的阳光所褪色,依稀泛白时,我正周旋于心灵巨大的满足和肉身同等痛苦的涡旋中。
眼睛与肉身相联系的神经、组织像被顽童拉扯掉的藤蔓。不甘愿,但被拉扯掉了。
为忍这痛,我再度埋首他怀。
“回去吧,孟卉。”
他呢喃了一声,下巴靠着我头顶的柔软。
每个房间里都是同样的格局,同样大小的一张床,同样的书桌的位置,同样的洗手间,相同一面镜子。我站在他洗手间内的镜前,屋里和屋外大家都仍沉睡着。但我有条不紊,知道片刻后他们都将醒来。
为我醒来。看清我的真实——我的美丽。
我如常将脸孔贴近镜子,医院。我的手指则熟稔的夹住眼睑,如医生的钳。整个眼球在摇晃,在眼睑中充盈的红色*色组织间摇晃,一抔终要泼出的水。
双眼黑眼珠上覆盖着一层血肉模糊的东西。一切因它而生,它仍岿然粘稠在我的眼球上,和角膜经过长久孕化,长在了一起。
我将它们取出——很艰难,很小心,像取出即将破碎的鸡蛋。
痛彻的呼喊伴随鲜血喷张格外肆意。我颤抖着双手,用力想抓取两手间的曾经的“心灵之窗”,十指下去,一切皆空。
我记得,记得,自己在极度幸福时曾许下心愿,不能不算——
“失明也可以。失明也可以。失明也可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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