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今天感觉好多了。医生说我很快就能出去了,你不要担心,我很快就能出去和你见面了。还有,那个面条我不想吃,医生让我吃一些清淡的东西,你以后给我带个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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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良医生》剧照
重症监护室本就是最能放大情绪和感官的地方,而疾病向来一视同仁,有能被疾病击垮的大人,自然就有被疾病折磨的孩子。没有父母的陪伴,儿童重症监护室的患儿们往往会更加焦虑,出自本能地抗拒这个为自己提供生命支持的环境。望着这些承受身体和心灵双重痛苦的孩子,如何安抚他们,是我在儿童重症监护室实习时一直思考的问题。儿童重症监护室按照内外科分成了两个区,每个区12张病床。闲时,一个区的患儿大概七八个,但一到换季、放假期间,患儿就往往多到需要加床。病床一般分3种,多功能的成人病床、四周带围栏的儿童病床和婴儿暖箱。除了住在暖箱里的婴儿,其余所有病床上的孩子都必须绑约束带,当然,也会提前让家属签《知情同意书》——这是为了防止年幼的患儿坠床、拔针。2岁的玥玥在做完心脏手术后,被送进了外科区,以度过术后危险期。因为手脚被约束,玥玥常常拼命挺着自己的腰背想要挣脱,但很快就又被约束带拽了回去,狠狠地撞在床上,如此反复,一张大床常常被她撞得咚咚作响,听上去难受,看上去更触目惊心。病区温度适宜,玥玥身上只盖了一块小毛巾,那天我刚交接班,看到她时,毛巾已挣脱掉了,胸口的纱布显露出来,占据了她那小小身躯的一大部分。她的手脚被拉开呈一个“大”字绑在病床上,伤口处插着两路引流管,一侧大腿插着有创动脉监测仪,另一侧插着静脉输液导管,嘴里还插着气管连着呼吸机,发不出声音,只能一次次地冲撞。这样大幅度的动作是非常危险的,一旦脱管就会要命。管玥玥的责任护士一路小跑从另一个需要重点监测的患儿那里走过来,拍了一下玥玥的胳膊,顺势把约束带继续绑紧:“叫你不乖!不想活了是不是,闹得这么厉害!”玥玥稍微安静了一些,偏头看着我们,身体幅度渐渐变小,归于平静后,眼睛就盯着某处一动不动。没过一会儿,她又继续闹腾起来,转着胳膊、扭着身子,我走过去摸了摸她的胳膊试图安抚,她扭过头来看我一眼,眼睛却没有聚焦。我握住她的小手,她终于慢慢抓住我的一只手指,然后别过了脸看向另一侧。类似这样的场景,每天都在不断地重复发生。早交班时的儿童重症监护室是最吵闹的,用老师的话来说就像菜市场一样——吵吵嚷嚷,不得安宁。医疗仪器就像永动机一样,嗡鸣的运作声一刻都不停。心电监护仪的“滴滴”声伴着闪烁的报警灯,输液泵急促的报警声,呼吸机与患儿的生命一脉相连,代替患儿发出“呼呼”的喘气声。护士推着治疗车巡视着病房,“咕噜咕噜”的滚轮声,掰安瓿瓶的声音,抽吸药液的声音,患儿醒来后的哭声此起彼伏。穿着白大褂的各科医生站在床边把患儿团团围住,开始问询病情。在这里,责任护士1个人至少需要负责3名患儿,担任着“临时父母”的角色,详细记录下患儿的吃喝拉撒,并为他们提供各种生命支持的操作,每天分3波人24小时守护在这里。下夜班的同学顶着黑眼圈,和我抱怨昨晚一个小朋友喋喋不休说到半夜,还有一个则一个劲儿想挣脱约束带,整晚都哼哼唧唧的。通常来说,病房如果有空床铺,护士上夜班就可以躺着休息一会儿,昨晚她正好被夹在两个孩子中间。“我快要受不了了。”她对着我做了一个悲伤的表情,转而又有些委屈地继续说:“你看,他们睡熟的样子,一个比一个像天使,让人怜爱……”我只能拍拍她的肩膀表示理解——这些孩子就是天使,而疾病才是恶魔。儿童重症监护室收治的患儿年龄跨度很大,从出生没多久的小婴儿到青春期十几岁的孩子都有,各个年龄阶段的交流方式不一样,护理起来难度可想而知。小婴儿只会哭,护士们只能自己做选择题:A是因为疼,B是饿了,C是缺乏安全感,D是未知因素;而2到5岁的孩子则是病房噪音的主要制造者,他们会讲一点话,却听不懂道理,无论你怎么哄,他们只会哭喊着要妈妈。*奕就属于只会要妈妈的孩子,她快3岁了,看起来非常瘦小,却很能闹腾,普通的约束带经常被她挣脱,为了约束她一直插着管子的双手,我们不得不给她穿上约束衣——把她的胳膊交叉放在胸前,把她包裹成一只“茧”。我也试图靠摸头去安抚她,可她却拼命摇晃着脑袋、摆动身子拒绝我伸过来的手。实在找不到安抚她的方法,我就学着老师的样子佯装生气,面带严肃地对她说:“不要喊了。”她愣了一下,继而更加卖力大哭起来:“妈妈、妈妈……”脸颊上那两条本已经干涸的泪痕上,很快又有新的泪水流过。“别哭了,求求你了。”这哭声听的我心肝打颤,后悔自己刚才不够温柔,可她依旧只是高声喊着门外的妈妈。*奕的病情趋于稳定后,被安排到了恢复区。身上的医疗仪器只剩下了心电监护仪,于是拔掉监护仪的电极片就成了她每天必干的事情。我想替她安好电极片,她就一直扭来扭去地哭喊。那天,我也跟着她顺势喊了一句:“妈妈?”她愣愣地看向我,泪水在眼里泛光。我试探地又喊了一句:“妈妈,对不对?”她眨了下眼睛,一滴泪花落在枕头上。见她终于停止哭喊,只是看着我,也没有多大抵抗,我赶忙把电极片安好,隔着护栏,先替她擦去眼泪,又拽着她的手:“没事了,宝贝。”就靠着这种交流方式,她终于不那么抗拒我了。能从危重区转到恢复区,剩下的时间就是等待出去了。这段时间对患儿来说,虽然更加无事可干,但病痛能减轻些也总是好的。7床和8床是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因为病床挨在一起,他们总在一起小声聊天,互相询问对方得了什么病,聊自己的家、玩的东西,最后两个小伙伴还相约出去后去各自的家里玩。孙梓杨小朋友因为车祸刚做完手术,右肩胳膊和右腿都打着石膏,动弹不得。责任护士怕他一个人躺着无聊,就让家长给他带进来一个小玩具,很多时候,他就拿着那辆小汽车在自己的胸前滑过来滑过去。孙梓杨隔壁的孩子非常爱哭,我们怎么都劝不动,呜呜哇哇只要妈妈。每次孩子一哭,孙梓杨就会大喊一句:“吵死啦!不要哭啦!”隔壁床的孩子嘤嘤两下,哭闹就停了。玩厌了小汽车后,他就看着天花板,很快,就开始自言自语演起自己的小剧场、或者低声唱歌,唱着唱着就小声啜泣起来,眼泪啪嗒啪嗒掉,打湿了石膏。我走过去问他想要什么,“我想妈妈了。”他这样对我说。早上,医生查完房坐在一起讨论孙梓杨的病例,一个医生说,6岁的孩子了,什么都记得的,不能亏待了孩子,要多和他说说话。空闲的时候,我就去问孙梓杨:“你会唱歌吗?”他仰躺在床上,腼腆地笑着,没说话。“肯定会唱,我都听见过,来,要不要给大家表演一下?”他抿着嘴笑,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唱了起来,不发出声音,只有嘴巴一张一合的。阳光在他的眼里打转,唱了一会儿,发现我们都在看他,就又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两个小酒窝,眉眼弯弯的,若不是手被束缚,他一定会捂着嘴偷笑。大家转身走开之后,他的声音才小小地流出来,歌声在病房里回荡、带着孩子的稚嫩:“世上只有妈妈好……”孩子在重症监护室里想着妈妈,对于门外的家长而言,看不到孩子的每一天则更是煎熬。他们会想尽办法打探自己孩子的消息。只要儿童重症监护室的大门一开,门口聚集的家长就会一拥而上,伸长脖子往里看。更多的时候,大门都是紧闭的,家长们就把耳朵贴在重症监护室厚重的门上。一位年资高的护士告诉我,家长这样做能听见里面孩子是不是哭了。我不相信他们真的能从这么多哭声中辨别出自己孩子,但护士却说,那是某种特殊的联系,“他们确实能听到”。每周的探视时间只有周四下午,一大早就有不少家长挤在门口,向医护人员反复确认今天能否探视。如患儿病情稳定、得到护士确认后,一家人就站在监护室门口讨论究竟该由谁进去——医院规定,一个患儿只容许一个家长进去探视,而所有人都想见孩子。内外科区域的探视要求差别很大。在外科区,做完手术的患儿身上会插着很多管路,日常工作时候为了方便观察,一般只给这些孩子身上盖一块毛巾。只有在探视的时候,才会给孩子盖上被子,用来遮盖。某种意义上讲,其实也不算真正的“探视”。因为患儿家长既不能进入病区,也没法与孩子交流,只能一个个排队进入监护室旁的办公室,看看孩子病床的实时监控录像——这样的“表面工作”不过是给家长的障眼法,用来缓冲他们对孩子感同身受的痛苦,也不至于影响到患儿情绪。一般是不建议妈妈来探视的。我们也曾遇到,有个妈妈进来探视时,她的孩子刚好睡着,光是这样看着屏幕里熟睡的孩子,她都会哭得不省人事。内科区则相对缓和,患儿普遍没有大面积创伤,住院时间也比较长。于是,探视允许家长穿上白大褂进去。家长们按照病床顺序依次排好队,然后被引到自己孩子的床边。4床的妈妈弯着腰喊叫女儿的小名:“狗蛋,妈妈来看你了。”4床患有*疸型疾病,发生病变后侵袭到了神经系统,所以她的精神一直处于游离状态,大部分时间就看着远处,很少对周遭环境做出反应。现在就算面对妈妈的呼喊,她也没有半点反应。“狗蛋,你看着妈妈啊,妈妈今天给你买了新的玩具,等你病好了就能玩了……”小女孩依旧无神地望着远处,并没有看向妈妈,4床妈妈抬起头茫然无助地寻求责任护士的帮助:“她都不看我一眼,是忘了我了吗?”“肯定还没反应过来,最近这几天我们喊她,她反应都很平淡。你别急,肯定记得。”4床妈妈抓住女儿的小手摇着,声音里带着哭腔:“狗蛋,你看看妈妈啊,我是妈妈啊!你还记得妈妈吗?”小女孩终于动了动脑袋,寻着手动的方向看了一眼妈妈,但金*色的瞳孔里却没有妈妈的影子,很快就又看向了别处。探视时间只有10分钟,时间到后,后勤工作人员再一个床接一个床拉走了依依不舍的家长。直到被拉向门口,4床妈妈依旧不停地喊着:“狗蛋,你看一下妈妈,我是妈妈呀……”几天以后,4床被下达了《病危通知书》,抢救完的当天晚上,4床父母请求进行探视,医生同意了。看着刚插上呼吸机的女儿,4床妈妈站在床旁弯下身子柔声喊着:“狗蛋,妈妈和爸爸来看你了……”话刚开头就说不下去了,妈妈拉着女儿的手哭了起来,“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不要哭,孩子都能看见。慢慢来,会好的。”护士在一旁劝慰着。“对,宝贝,你要坚强,妈妈也会坚强,我们一起坚强好不好?”“坚强”和“坚持”是儿童重症监护室里所有人都必须具备的素质。患儿的家长一天24小时都蹲守在监护室门口,一整夜都不走,到了10点多楼道里没人走动时,就会拿出泡沫板或者爬爬垫,一块一块拼接好,并排躺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口。他们有时会被夜间突发的急救打断睡眠,再卸下一块泡沫板或者抬起爬爬垫给急救推车和医护人员让路。早上6点多清洁人员扫楼道时,会把他们从睡梦中叫起来。家长们再把铺盖收拾到一堆,挨个堆在墙角,一屁股坐在上面,守着儿童重症监护室的大门。先到的家长会给新来的家长分享经验,比如该给孩子带什么东西进去,去哪儿买生活用品和合适的饭菜。他们甚至还建了一个